她语气陡然拔高,把席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谢妙华和孟若湄近来都借口不到席上吃饭了,只在院子里让小厨房单做。段慕鸿这边,只有她一个。
“孙儿没有盯着棉花不放········段慕鸿无奈的争辩道。“只是那土地本就是打算来种棉花的,若是不种棉花,孙儿不知道还能种什么。”
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老太太是不会允许任何挑战她权威的言语出现在段家的餐桌上的。她一定会怒不可遏,而后暴跳如雷。
段慕鸿没猜错,这话一出口,对面的叶云仙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只不过稍纵即逝,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了。段百山则瞪大了眼睛,脸上接着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向后一仰靠进椅子里,他对着段慕鸿呲出两颗不怎么整齐的门牙。段慕鸿连忙看向老太太,同时口中争辩道:“祖母您别误会!孙儿不是——”
“段——慕——鸿!跪下!”
段慕鸿心里大叫不好,起身推开椅子便跪下去了。老太太拖过放在桌边的寿星头手杖,一下打在段慕鸿肩头,登时便将段慕鸿打的身子一歪,险些侧倒在地上。
“段慕鸿,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段老太太问。她将手杖在地上敲的“咚咚咚”响,声音颤抖又愤怒的大声道:“你!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敢不听你祖母我的话了,是不是?!”
“鸿儿不敢!”段慕鸿猛地向下一磕头,磕出“咚”的一声。一边用混合着慌乱和不忿的声音道:“鸿儿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我看,你敢的很啊!”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冷笑着走到段慕鸿身前。手杖在地上磕出“咣”的一声响。“自打你开始执掌家里的铺子,你娘管着家里的田地,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了!听说你在外头,跟人家到处说你二叔败光了家业,如今家里的一切都是你挣回来的,是不是啊?段慕鸿,你可真有出息啊!都学会把家丑外扬了!老段家的颜面,都被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给丢尽了!”
段慕鸿慌忙直起身子,仰起头大叫:“祖母!冤枉啊!鸿儿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狼心狗肺的话!是谁!是谁在您面前嚼舌!鸿儿——”
“啪——”老太太扇了她一个耳光。段慕鸿脑袋一偏,牙齿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口中瞬间溢满浓重的铁锈味儿。她沉默着低下头去,就听得老太太在她上方冷笑:“呵!这会儿知道这是狼心狗肺的话了?你说的时候怎么没想想,你这话有多丧良心!胆子可真大呀!你爹当年都不敢说段家的家业是他打下的!祖产祖宅,哪一样少了你了?说自己打家业,你不就相当于是在说,我老婆子都入土了么?你当你祖父,你段家先祖都不存在的么?好大的口气!”
“祖母!祖母您听鸿儿说!”段慕鸿不得不服软,可怜巴巴的跪着上前去抱住老太太的腿哀哀哭告:“鸿儿不是那个意思······鸿儿只是说,爹爹当年弃文从商,开辟了咱们段家的两家铺子。如今我子承父业,把爹的铺子赎回来,就肯定要对得起我爹,把这铺子经营好·······”
“你爹开辟的铺子?”段老太太冷笑。“你爹开辟的铺子?”她又怪笑了一声。一脚踢开抱着她的段慕鸿,段老太太低头注视着脚下已经不敢反驳的段慕鸿,尖刻的哼了一声:“段慕鸿,哪怕是你父亲还在,他也得承认。若是没有老婆子我当年拿出嫁妆钱给他做开铺子的资本,那‘你爹的铺子’,到了今天也早就灰飞烟灭了!你爹的铺子?没有我的嫁妆,你爹上哪儿去开铺子?!”
她问的尖刻,笑得得意。语气间的恶意满的藏不住。仿佛她口中所谈论的不是她自己十月怀胎,英年早逝的长子。而是个同她素不相识,甚至同她颇有嫌隙的恶人。
段慕鸿忽然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我父亲的铺子是您帮他开的,”段慕鸿冷声说。“可是,他已经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您的恩情了,不是吗?”
她知道自己这句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十年的话一旦说出口,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她没想到,当这句话说出口时,老太太和二房竟然同时沉默了。
第63章泣血
“你——你胡说什么呢!”段百山站起身,指着段慕鸿结结巴巴的斥责道。只是声音毫无底气,语气也毫无诚意。仔细看看那表情,好像还带着三分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心翼翼。
“我胡说了么?”段慕鸿沉声反问道。“我父亲原本健健康康的出门走了一趟垛刚回来。结果回到家才三天,就突然暴病身亡。很巧,他去世后家里就像提前已经对这件事预料好了似的,立刻将他草草下葬,丝毫不去调查他死的蹊跷这个疑点。另一方面,却又以他死的蹊跷为名,连祖坟都不让他入葬!又恰好,这三天正好是我外祖母生病,我母亲回娘家照顾外祖母去了。再恰好,我父亲“生病”快去世的那两天昏迷不醒,我和哥哥每天名为寄养实则是被——”
段老太太狠狠抽了段慕鸿一耳光,原本只是受了点轻伤的舌头,这下子彻底被咬破了。一丝鲜血顺着段慕鸿的嘴角流了下来。段慕鸿缓缓抬起头,补上了最后一句话:“——慕鸢和哥哥每天名为寄养实则是被关在二婶的屋子里不准见父亲,直到他去世·······”
“你刚才说什么?哥哥?”叶云仙敏锐的捕捉到了段慕鸿因为情绪激动而一不小心说漏嘴的马脚。一双吊梢眼眯起来瞪着段慕鸿,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
“难道不是吗?我难道不是慕鸢的哥哥?”段慕鸿反问。“噢,慕鸢,我的小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早就把她忘了吧?可我还记得,慕鸢的死也是疑点重重!我娘说过多少次希望能查查清楚当年那辆车跑得好好的为什么就突然掉下悬崖去了。可是在座的诸位,你们有谁把我娘说的话当回事了?”
段慕鸿说这话时,面上是委屈气愤又情绪激动。但心里却在忐忑的打鼓。她清楚的知道,比起“慕鸢的死因”,真正的大雷是她自己的身份。段家这些年对慕鸢和她父亲的死因讳莫如深,因此绝对不会主动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可段慕鸿的女子身份若是被他们知道,那就真是捅了马蜂窝了。所以她宁可自损八百,也要完成这次围魏救赵。
“驾车的是段家的家生子老仆,出了这档子事后。他没受伤,但段家也没再要他。不是给撵走了么?还要怎么样?”段百山不耐烦的说。“慕鸢那个丫头死了我们是很难过,可慕鸿你还想要我们干嘛?让所有长辈都给慕鸢披麻戴孝一辈子吗?”
“是啊,”段慕鸿说。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眼眶里喷薄而出。“慕鸢一个女孩子,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段家多一个她,少一个她,也没所谓啊。我干嘛要记这个妹妹这么多年呢?”
“反正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儿女,随便怎么死掉,随便怎么被戕害,都没关系吧?段家有那么多子子孙孙呢,尤其是二叔二婶的宝贝儿子还在呢!我父亲的女儿么,死了便死了,连进宗谱都不配的人,死了又怎么了,反正段家也不缺这一个子孙啊,不是吗?”
“毕竟,连我父亲本人都不能入葬祖坟啊。你们那是多么金贵的一个祖坟?连制止了家道中落,挽救全家于水火之中的人都不配进呢,多么金贵的一个祖坟啊!也不知道谁最后才配入葬这个高贵的祖坟呢?!”
段慕鸿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的控诉着。嘶哑的嗓音里带了破音,还没说完便开始剧烈的咳嗽。她又哭又笑的咳嗽着,“哇”的一声,咳出一大口血来,鲜红鲜红的落在段家考究的青石板地上。
段老太太站了起来,神情复杂的望着段慕鸿,她又恨又惶惑的叹了一口气。
“鸿儿,你今天的混账话,祖母不和你计较。你给我到祠堂里跪着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以及······你给我听着,你若是再对着我和你叔叔婶婶无理取闹,我便请了老二房三房你的诸位长辈们来,大家一起商讨商讨,看看是不是该把你这个满口胡言,忤逆不孝的长房长孙逐出段家去。”
“我老婆子说到做到。到了那时,段家的铺子和田地,可就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64章危机
段慕鸿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半天,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直挺挺的跪着时,突然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她自己屋子里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大红被子。孟若湄正坐在她身旁流眼泪。
“湄儿,你别哭,我······我怎么了?”
段慕鸿睁开眼睛,觉得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沉得她直想再次睡去。孟若湄见状,连忙凑过来哭着道:“鸿姐姐!你可算醒了!”
孟若湄给她拿来了水喝。段慕鸿麻木的坐在床头,靠着床柱子喝了半杯水,这才恍恍惚惚找回一些理智。噢······她昨天干嘛了来着?
哦,是了。她顶撞了老太太,骂了二房两口子,还一不小心把那个大家小心避开了十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段慕鸿呻——吟了一声,一把捂住自己的额头。你说她这是嘴贱什么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干嘛不能再忍下去啊?因为几句话坏了大事,蠢材!蠢材!
不过,这也许也是因为她对自己长期被迫隐藏身份这件事早有怨气,昨天终于碰上了机会发泄出来了罢。加上之前连傅行简都在替她抱不平。
傅行简,傅行简,又是这个傅行简······段慕鸿干涩的笑了一声,她段慕鸿,只要沾上傅行简,不出一月必定倒霉。
只是如今已经把脸皮撕破成这样,买地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躲过········天地良心,段慕鸿可真是半点也不想再给二房那两个混账王八蛋多花一文钱了。
她若有所思的坐着,脑海中无数想法在不断的翻腾。孟若湄叫小厨房给她做了清粥小菜,此时送过来了。大腹便便的孕妇看她一副没心思吃饭的样子,竟担心到要主动喂她吃。段慕鸿吓了一跳,连忙回绝了。自己穿上鞋子下床去吃。一边吃一边问孟若湄:“我娘呢,怎么不见她老人家?”
孟若湄秀气的柳叶眉之间蕴藏着无奈和担忧,以及几分不舍和气愤。踌躇了半天,她对段慕鸿道:“你昏迷了三天,干娘她老人家昨天就被老太太打发回村子里照看田地去了。现在家里的铺面都是二叔二婶在管了。”
她顿了顿道:“老太太在你昏迷的时候请了另外两房叔爷奶奶们来说话,全家都去了。二叔本来想让老太太把你从段家撵出去。被三奶奶拦住。最后说干娘蛊惑你,教子无方,给干娘送到乡下去‘思过’。你已生病,就不再追究。不过铺子又给二叔二婶抢了回去。”
段慕鸿不说话了。停了片刻,她忽然发狂般的从床上跳了下来,神情狂乱的要往外冲。“我去找他们说!我去找他们说!铺子随便他们爱怎么抢怎么抢!把我娘送回来!我娘身体不好,到了冬天总是腿疼。乡下那么潮湿阴冷,让我娘怎么受得了!我去跟他们说!”
绿翘和榕榕一齐从外头冲了进来,一边一个拦住了段慕鸿。绿翘也是哭的泣不成声道:“小姐,您就别再难受了······夫人走的时候交代我,让我和少奶奶跟您说,让您千万要耐住性子,韬光养晦,别再跟他们正面冲突了!他们拿宗族压你,你硬抗不过的!现在不是硬抗的合适时机!千万别再犯傻了,若是再犯傻········再犯傻········”
“再犯傻,会如何?”段慕鸿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嗓音嘶哑。
“再犯傻,他们当年能因为妒忌害死老爷,如今·······如今也能因为妒忌害死少爷啊!”绿翘哭着说。
“害死父亲,害死哥哥,现在又要害死我··········”段慕鸿像梦般低语道。“青天白日的,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在县里州里认识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她像一头受伤的母狼,痛苦又绝望的悲鸣着。
“鸿姐姐·······鸿姐姐········”孟若湄哭着抱住她道。“干娘说,让我跟你讲。他们人多势众·······这种牵涉到宗族的案子,尤其连老太太都牵涉其中。你是晚辈,老太太和二房是长辈。自古以来哪有孙儿告祖母的道理?且干娘早就查过<大明律>,子告叔伯祖母,所言若为真,则子女杖百徙三年。所言若为假,则子女要被处死的啊!”
她和榕榕一起将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段慕鸿扶起来送回了床上,对这个令人绝望的现实做了最后定论:“咱们没有证据去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就不能贸然报官!唯今之计,只有忍辱负重,不动声色,先稳住宗族,再做长久计较!鸿姐姐,干娘已经被他们送到乡下去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大明律》确实有这种规定。古代讲究以孝治天下,所以把儒家纲常也融入了法律之中。所以为什么古代宗法制能对普通人为所欲为呢?因为它的背后连法律都在为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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