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桌子上摆下一片菜肴,样样数数准备的很是精美。段慕鸿粗粗一看,见有一盘红亮喷香的烧肉,一碗清香袭人的鱼,一盘虾仁,一小笼包子,此外还有一份羹一样的食物和一碗鸭血粉丝汤。傅行简把这些菜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了,得意洋洋的挽起袖子对着段慕鸿报菜名:“东坡肉莼菜羹鲜肉小笼还有西湖醋鱼,这边是龙井虾仁,还有鸭血粉丝汤········怎么样,我喂猫带的饭不错吧?是不是比你这客栈里的粗茶淡饭强多了?”
段慕鸿的嘴角飞快勾了勾,又下意识的绷住了表情道:“我这儿没猫,你要喂猫,上别处喂去。”
“怎么没有?”傅行简慢慢趴到桌子上对着她笑。“这儿不就坐着只大猫么?还是个顶好看的猫!”
段慕鸿恍然大悟,飞快起身伸手就在傅行简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好哇你!敢消遣我?!傅行简你是要上天啊?”
“疼疼疼疼疼——”傅行简夸张的一缩脖子,一只手捂住自己额头,一只手捉住段慕鸿的手腕。他一歪脑袋偷眼看向段慕鸿,嬉皮笑脸的说:“我是猫,我是猫行了吧,我自带猫食儿来段大朝奉家蹭饭,行了吧?你怎么这么狠啊!说打就打!”
段慕鸿放下了手,斜眼看着傅行简。看了好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矫情,造作!”
“好好好,我矫情,我造作,你率性,行了吧?吃饭吃饭,再不吃菜都凉了······”
段慕鸿让楼下小二送了两碗米饭上来。小二进了屋子,被里面的菜香味儿吸引的不想走。傅行简拍了小二的脑袋一巴掌道:“香不香?”
小二诚惶诚恐的点点头:“香!”
傅行简说:“香也不给你吃,走罢!”
小二灰溜溜的走了,段慕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那副暴发户乍富的架势,”段慕鸿一边吃东坡肉一边奚落他。“不就是几样好菜么,把你厉害的·······”
傅行简不吃,盯着段慕鸿只是笑。他是专门来看段慕鸿吃的。段慕鸿总是操劳生意,瘦的让他心疼。听了这话他从碗里夹过来一块鱼肉,细细的剔掉鱼刺后起身夹给段慕鸿道:“这几样若放在杭州,于我来说却是不算什么。可现下是在松江。你知道为了给你弄出这几道地道的杭州菜,我带来的大师傅费了多大劲儿么?忘了说,那大师傅眼下杭州城里最好的师傅,我花了重金请来家里掌勺的。这次听说你来了松江,我想着不能让你胡乱吃些东西就走了啊,便把我家大师傅带来了。你吃着怎么样?”
段慕鸿吃了傅行简夹给她的鱼,此时就抬起眼皮用上目线看了傅行简一眼道:“好吃——听起来,你在杭州混得不错?”
第61章别离
菜被吃的差不多了。段慕鸿把小二叫上来,给了他一钱银子让他把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傅行简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回来到桌边坐下。
“混的好不好的,都是给旁人看的罢了。”他苦笑着说。一边抬头看了段慕鸿一眼。“雁希,你知道从自己的家乡只身一人跑到另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谋生,有多辛苦吗?”
段慕鸿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不过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傅行简倒了一杯茶。将那小小的白瓷茶杯推到傅行简面前,段慕鸿才低声说:“我没有经历过,不敢说知道。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她看向傅行简道:“本地那些官员,是不是难为你了?”
傅行简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难为。就是起初刚来的时候,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你。可你说我这做盐运生意的,人家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人家,那这生意还能做吗?别的不说。人家不搭理你,你连盐引都拿不到。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呢?我没法子,只得去求我的一位远房堂兄。他们家是上一辈就来杭州落脚的。认得一点关系。靠了堂兄指点,带着我去四处拜会,走关系。这一二个月才总算在本地站住了脚跟。”
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大食盒道:“你当我为何要花重金延请杭州最好的大师傅来我家里掌勺?还不是为了笼络那些该结交的人。家里常办宴席,菜色若是差了。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对别人开口。其实若只有我自己,哪里需要花那么大阵仗去吃一顿饭呢?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意,不得不忍着肉痛去请人家山珍海味,自己还要陪着笑脸罢了。”
经商就要同官场搞好关系,这一点,段慕鸿有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巴巴儿的帮陆朗在她家的生意里入干股了。此时听傅行简这般说,她心里不禁也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绪来。不知不觉间,对傅行简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两个人谈天说地,彼此询问些各自做生意时遇到的事,竟也相谈甚欢,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同情彼此了。
“真没想到,你客居此地经商,竟然比我在乐安还要艰难不易许多。”段慕鸿说。她蹙了蹙眉道:“先前也想过你在这边大约不会行的十分顺利。可今日听你这一讲,此等艰辛,着实不是一般经商之人所能经受的。”
“是啊,谁说不是呢?”傅行简微笑道。“其实做生意这回事,若是在自己的地盘做生意,那本身就已经容易了一半。毕竟人脉有,地面也熟。所需要做的不过是用心经营,打点好官府便罢了。可若是到了外地。好家伙,什么麻烦都要一窝蜂的蹦出来!刚到杭州铺开摊子的时候我问堂兄,我说兄长啊,你说我在这儿,是不是人家本地的阿猫阿狗都能欺负一下我啊?”
说完,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声中都有些自嘲的意味。段慕鸿一边笑一边道:“你这话说的,不过我记得杭州人都还算和气,大部分人应该是很好相与的。欺负你,应该不至于罢?”
“欺负是不至于,”傅行简笑道,“人家才懒得欺负你,人家根本不带你玩。”
“诶?也是·······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直说到黄昏,落日西斜,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际。段慕鸿把傅行简送到楼下,两个人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傅行简喟叹道:“雁希,我今儿算体会到为何人生四喜里会有‘他乡遇故知’了,他乡遇故知,当真同久旱逢甘霖一般别无二致。”
段慕鸿不答话,单只微微笑了笑。傅行简转过头来望着她道:“若是你能多在此地逗留几天就好了,哎·······我听闻你从乐安来松江,特意扔下杭州的生意来寻你的。雁希,就不能上我杭州家里坐坐去?”
段慕鸿微微一愣,摇了摇头。可看见傅行简眼中的失望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遂鬼使神差般的安抚他道:“这一次我赶时间,这批暑袜不能延误。若是送回去晚了,过了季节就都砸在手里了。等下次秋天我来这边,提前送信报之与你。若还有闲暇,便去杭州瞧你——我也想瞧瞧不带你玩的杭州人是什么样子,哈哈······”
“成啊,你若是来了,我带着你挨个儿去瞧那些杭州的官员!他们会在西湖上办雅集,老实说还挺有意思的!”
“噢?是吗?那我到时候可要好好瞧瞧了······”
两个人并肩走到街道尽头,再往前走一些就是码头了。站在一棵老柳树下,傅行简忽然捉住段慕鸿的手腕,把她拉到了柳树旁的窄巷里去。
“雁希,”他用胳膊把段慕鸿圈在墙和他身体之间,低下头轻声道。“我今天好高兴,你总算不和我见面就吵了。你瞧,我们也能和和气气心平气和的谈论你我都熟悉的东西。这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从前在山东时,就是做不到呢·······”
他悲哀的低下头去,有些艰难的把脸埋进段慕鸿的肩窝里。段慕鸿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我从乐安你的屋子里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你跟我好好说话了。今天真好,真好········”
窄巷外头是人来人往,虽说已经濒于日落,可繁华的小镇即便入夜也是车水马龙。几步之遥便是行人匆匆。若是有人注意到阴影里姿势别扭的人,那段慕鸿即便不被发现身份,也会被质疑是个分桃断袖之辈。想到这里,段慕鸿心里有些乱,她侧脸看了看傅行简埋在自己肩窝里的脑袋,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可傅行简又委委屈屈的嘀咕了一句:“可是我又得走了········哎,总是这样,不是你走,就是我走,什么时候,才能老在一起呆着呢?”
段慕鸿放下手,沉重的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傅行简的头发。像是安抚,又像是有些愧疚。“算了算了,抱就抱罢。”她心想。“反正这是在外地,又没人认识我们。叫人看见就看见吧,总不能给我传回乐安去········”
傅行简个子高,弯着身体抱了段慕鸿没一会儿就觉得腰麻腿麻的。段慕鸿把他推开,故作嫌弃的说了一句:“不怕教人看见·······德性·······”便从傅行简胳膊底下钻出来准备离开。傅行简拉住她把人拽回来,猝不及防的将人按在墙边深深吻住。这一次段慕鸿没有推开他。直等他松开自己了,才板着脸恐吓道:“看在你孤身一人客居外地怪孤单的。下不为例啊。”
“孟氏怀孕,怀便怀了,生下来,也就罢了。就这一个,不准再给我弄出二个三个来,听见没有!”傅行简按住段慕鸿不让她走,眼神忽然变得很暴躁。段慕鸿仰脸看了看他,撇撇嘴道:“我夫人生几个,你管的住吗?老太太肯定铁死了心要男丁。若湄生的如果不是男胎,那恐怕还就真得二个三个。我不抓紧,二房抢了先那我还混什么?卷铺盖走人罢了,免得二房把我们扫地出门!”
“生二个三个也不是你的种,你替别人养孩子,养的这么心安理得?”傅行简眉头皱的死紧。“况且你都把段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了。如今你家的家业都是你打下来的,凭什么还要看你家老太太的眼色行事?要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二房如何,但既然惹你不高兴,那就直接把二房那一窝蛀虫撵了得了。搞得那么复杂!成日里女扮男装担惊受怕!你图什么?!”
这几句话,大概是傅行简早就想说的了。憋在肚子里好久,他此时一股脑说出来,竟带了些不管不顾的气势。段慕鸿被他这一副破罐子破摔似的气势镇住,瞪大了眼睛歪着脖子看他。看了好半天,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傅行简伸手抓住她肩膀,想把她拽回来。段慕鸿却回过头来,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了傅行简的手指。最后她推开傅行简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砖低声道:”傅行简,你什么都不懂。“
她又走了。把傅行简一个人留在六月黄昏的阴影里,遥望着她沐浴在夕阳微光下的背影,默默生气,默默困惑。
第62章忤逆
马队走了一个多月,加急赶回了乐安。一到乐安,段慕鸿就被扑面而来的酷暑热的翻了个跟头。乐安此时正是七月流火,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但这暑热却让段慕鸿格外激动。当即令布庄的伙计们把冬天的布匹都收进库房里,全摆上刚带回来的松江暑袜和夏布!
果然不出段慕鸿所料,三千双暑袜,不过几天就卖了个精光。可把大伙儿给高兴坏了。见状店里有的伙计恨不得让老板再走一趟松江,买上它八万双回来!段慕鸿脸上笑得一派云淡风轻,但心里也在后悔当初没多订几双。早知道就不订印花布了,哎········
暑袜让段慕鸿赚了一笔,加上布庄夏布和估衣铺的营收,段慕鸿一下子就成了腰缠万贯的乐安首富。话说首富不首富其实她也不知道。但乐安的人都这么说她。段慕鸿有心让好事之人闭嘴,但想不出可行的措施,于是也只能作罢了。
“鸿儿,我听说·······你打算在县郊买上几块地皮,用来种棉花?”
老太太发问,准没好事儿。阖家每十天一次的聚餐,段慕鸿正忙着喝粥,耳边忽然传来表面慈爱无比实则令人后背生凉的问话。“啊?”段慕鸿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迟迟疑疑道:“有——有这事儿?”
离家数月,距离段慕鸿归来且借着暑袜大赚一笔不过几日。谢妙华把孟若湄照顾得很好。为了杜绝那边打孟若湄肚子的心思,谢妙华干脆谎称孟若湄因为身体虚弱不便见客,硬着头皮把对面探头探脑的试探给挡回去了。这办法虽说有些强词夺理,可老太太看在孟若湄肚子的份儿上也允了。却不料叶云仙和段百山又从他们后背捅了一刀,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段慕鸿准备买地种棉花的事,又给老太太灌了一肚子迷魂汤儿。
“鸿儿,在祖母面前,你还不好意思说吗?”段老太太和颜悦色道。“我都听你二叔说了,你嫌到乡下收棉花成本高,准备买了地自己种,是不是?要祖母说,这法子好得很,你爹当年没想到,可真是可惜。”
“呵呵······是······祖母过奖——”段慕鸿跟段老太太打着马虎眼,并不想听她老人家接下来又要说什么把人气死的话。
“湄儿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你铺子的生意又忙,依祖母看——”
“祖母,”段慕鸿放下调羹,坐直身板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太太。“鸿儿眼下还没有买地皮种棉花的打算。当前并不是种植棉花的合适时机。就算真要买地种棉,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上才行。”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了。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神情已经转为冷若冰霜。嘴唇紧紧抿着,又恢复了她一贯青白的面色。“你这意思,是说祖母强迫你买地么?”她慢悠悠的问。
段慕鸿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莽撞后悔了。她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不······不是······就——实话实说,孙儿只是实话实说,眼下不是种棉花的季节。”
gu903();“是不是种棉花的季节,有什么要紧?”老太太的语气更严厉了。“既然有了本钱,为什么不买地?买回来种不了棉花,种别的不行吗?你怎么就非盯着那棉花不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