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檀槽铮铮,轻拢慢捻间,悲怆激昂的调子渐渐低徊在无边的喊杀声里。
手冢在城墙上注视着战场的情况,无意间听到幸村的琵琶,不觉有些迷惑。
此时营内留人不多,精锐部队已随越前直捣真田主营;其余兵士亦分做两队,分别由桃城及另外两名将监率领,职责夹攻包抄——越前经的战事虽少,手段却颇老辣,手冢对他甚是放心。
忽然幸村延人来请,手冢想想无事,便下城而去。
到了幸村那里,他却只顾弹琵琶,低头不语。
手冢问他何事,幸村才笑了笑,说道:“我看你站了半天,想必累了,请你喝杯茶。”便有人给手冢斟茶上来,手冢道谢接过,坐在门口。
幸村飞快地向他瞄了一眼,见他神色凝重,便愈发自如,忽听手冢道:“你这首《卸甲》,弹的却是不错。”幸村有些惊讶,却迅速将这一丝波动掩藏在平静的声音里:“将军果然知音——若能早些与你相遇,想必你我皆非今日这般模样。”手冢张望着帐外,没有回答。
“真无情。”幸村叹息,低头拨弄着琵琶。
手冢并不回头,却道:“不知真田现在如何了。”幸村淡淡的说:“今日,便是他的垓下。”手冢听得幸村的语气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怨毒,不由得回头看他,幸村面上却换做了微笑,仍是自顾自地弄着那弦。
手冢问道:“他为何还能如此信任于你?”“不是真田信我,而是我抛出的饵太过优厚。”幸村一笑,娓娓道来:“我许他一片可比肩立海的领土,他那么贪,怎么可能不动心?由是以画隐消息,又以他绘制的地图进献越前,一步步皆是引他上钩之举。
他素来狡黠,越前初战,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他唯一忌惮者,唯有君耳。”手冢不理会幸村的称赞,却问道:“你竟放心跟我讲这些?”幸村微笑。
手冢心头一凛,忽闻营外一片嘈杂,他大惊而起,却蓦然觉得身后一股风声袭来,仓促闪躲,一柄钢刀已逼在他的脖颈前方。
幸村早掷了琵琶,如今正笑吟吟的望着手里的刀:“不必惊慌,是我的人来了。”战鼓雷雷,此时越前已领兵攻入了真田大营之内,他前日告诉幸村,首战会先派一支前锋诈降,诱敌人深入圈套,再由余部进行包抄。
果然今日真田只虚与委蛇,出一千人草草应战了事。
越前见敌中计,立刻挥动帅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立海防线。
立海诸军,按真田布置多数屯于两翼,此时主营空虚,越前以精兵来袭,正好似如入无人之境——想越前那高傲的性子,此前屡屡受挫,早憋了一肚子怒火,此刻如何不穷追猛打?真田已是声东击西的行家了,不想竟被这样一个黄口小儿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本欲将计就计——谁知兵戎相见时,直接面对他的,便是越前的帅旗!越前大军士气高昂,眼看着前阵已被攻破,真田也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唯有后撤一途,然而甫一移动,便立即收到两翼被围的报告——越前早派桃城等人由两侧进行包抄,桃城因不能跟随越前,因此攻势格外凶猛——他的初衷却也简单:此时自己对边翼的攻打愈是得力,越前的主攻便愈是轻松,若能将真田打得落花流水,便无异于亲自护卫越前的安全了。
真田见立海营内一片乱纷纷的情形,急令军士改变阵型,然而为时已晚——好比箭已发出了弦,对方势如破竹,硬碰硬也打得进来。
真田情知大势已去,不由得长叹一声。
幸而身边诸将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反应十分迅速,当下将他围在中间,突围而去。
真田长啸一声——他,终究还是栽在那人的手里。
“手冢,你最好不要碍我的事!”幸村靠近了手冢,唇边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风吹着他的长发,越发衬得他形销骨立。
手冢倾听帐外动静,在心里估算着来者人数。
很快便有人闯入了营帐,他定睛去看,却是一位年轻将领:此人脚步急速,显然对营内地形十分熟悉,幸村向他一笑,对手冢介绍说:“这是切原赤也,早年我身边最得力的侍卫之一。”切原瞧了瞧手冢,邪邪一笑。
手冢冷冷的盯着他,却听幸村道:“事不宜迟,快将他带上,我们去追真田。”“带上他?”切原挑了挑眉毛。
手冢咬牙道:“幸村精市!你究竟想要怎样?”“你说呢?”幸村微笑道:“真田是我宿敌,该由我亲手了结,我怎会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所以你不肯随越前出征……我早该想到!”手冢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留在营里,只能是另有他图……这样说来,你每夜弹奏琵琶,恐怕也是为了知会切原侍卫吧?我只想到两军距离遥远,真田不可能听到你的琵琶。
竟不曾发现,背后还有这一路人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幸村笑道:“我也不过是使了一个普通的计策。
立海边境多山,藏匿几千人马,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有两千人。”手冢纠正道:“不足以撼动大局。”“不错。”幸村坦承:“可你不要忘记,此刻战场上那两支大军,俱已是强弩之末。”手冢冷冷的看着他,幸村轻轻一笑,双眸里却好似有火焰灼烧:“我苦苦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如今,你最好老实听我的话,因为你已别无选择。”“你还不如现在便除掉我。”手冢冷笑:“我的脾气,你清楚的很。”“除掉你?”幸村也冷笑起来,“你想让我和不二永世结怨么?”他向切原示意将手冢绑起来,一面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对越前不利。
我隐忍数年,为的不过是今日报雠雪恨。
之所以劳动大人,想来您也明白:依眼下的情势,谁也不能全身而退。”手冢静默了片刻,幸村又道:“我爱惜人才,不舍亦不忍毁掉你。
但你若执意逆我,我也不会手软。
不过,若当真到那一步的话,你便再也不能够证明你所谓的宿命,究竟是真是伪了。”手冢一怔,幸村微笑地望着他,终于手冢问道:“你知道我的事情?”“你难道不奇怪,真田是如何得知那二十几年前的卜卦的?”幸村反问:“自然是我告诉的他——说来也巧,你可知当年你祖父送那术士去了哪里?正是青州的边界!”手冢明显一惊,幸村又道:“我当日慌不择路,只想离立海越远越好,青州地僻,正是最佳选择。
哪里想到,在青州我会先遇到一位被发配的皇子,而那皇子的两名手下,又恰好听闻青州山上隐有术士,相约探访,却被人搅乱了行程呢?我得知前后经过,猛然回忆起二十几年前听过的传言,便赶在他们之前去拜访那术士。
竟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当年的真相……自然而然的,一个计划在我脑海形成。
手冢,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助我?”“那么,也是你故意泄漏行踪给真田,令他攻打我国?”“不错。”“我果然还是小看了你,”手冢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来:“你好狠毒!”“承蒙夸奖!”幸村长身玉立,笑吟吟的回答:“我引他来到你们都城,他见到城市的富庶,自然动心。
于是我抛出诱饵,果然钓他上钩。
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有多毒,他一界莽夫,怎会是我的对手?手冢,你现在想好了么?是答应我,还是血溅当场?”“我可以跟随你。”手冢沉吟片刻,低声回答道:“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说。”幸村一笑。
“第一,不可伤我军主力;第二,不可卸我兵甲;第三,若周助不弃,你要准我回去。”“可以。”幸村想了想,笑吟吟地点头:“我都可以答应。”“我不值得你出这么大的价钱。”手冢摇头叹息。
“这是我欠不二的。”幸村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慢慢回答。
第34章
越前与桃城等汇合,清点战况,知真田已逃脱,便要继续追击。
桃城以为穷寇不追,正欲阻止,却猛听得身后传来呐喊之声。
当下大家均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先看到一面标着幸村家徽的军旗。
越前反应何等迅速,立刻命令全军严阵以待。
不多时,幸村赶到,越前见他已换上了战甲,黑漆的甲胄衬着雪白的面孔,虽是绝色,望之却令人胆寒。
他身后那些穿着立海旧军服的兵士,人数虽然不多,面上却皆有一股肃杀之气,越前本能地握紧了兵刃。
“越前将军,”幸村朗朗的说道:“大家不必紧张。
此系我旧部,特来助将军一臂之力也。”越前不语,幸村又笑道:“大家都累了,不妨交给我清理战场。
我可令立海后退三十里,并于明日向贵国君致歉求和,以飨贵国待我厚意。”立海兵士本以为万无生路,不想凭空出现旧主,纷纷激动起来。
幸村环视战场,策马缓步上前,立海诸人立刻相迎,就连几个真田提拔的将领,也犹犹豫豫的下马向他行礼。
越前不意幸村仍对立海有如此的号召力,当下有些忌惮。
正观望间,忽见幸村带来的人里,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手冢?!”越前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向营寨望去。
切原会意,笑道:“越前将军不必惊慌,汝营安好,手冢将军毕竟还是故念旧情的。”一句话,登时气得越前哆嗦起来。
手冢遥望着越前,却苦于无法动作——切原早有提防,在盔甲下缚住了他的手臂,口里也塞入了巾帕。
战场上烟尘缭绕,越前远远的根本看不出端倪。
因此两方只能眼睁睁地相互瞪视着。
切原驱动队伍,手冢身陷其中,不得不跟随前进,越前遥望着他们走过自己面前,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忽然间,他“啪”的抽了一声响鞭,立刻便要往前追赶,桃城急忙阻住他:“不在这一时!”“我……”越前气结,然而他定下神来,立刻明白大军经此一役,已是十分疲倦,更何况军士们大多数是手冢旧部,见到自己的首领在对方营里,心态多少都会受到影响,此时再战,不利于己。
桃城见越前神色和缓下来,便按了他的手道:“将士们都累了,且回营,容后慢慢商议。”越前咬牙切齿的点了点头。
“你哪里知道手冢对他的重要!”越前在帐里踱来踱去,恨恨的说:“我何等小心,谁料百密一疏,竟被幸村劫了个正着!让我如何向不二交待!”桃城知道此时劝也无用,便沉声研墨,越前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说话!”“手冢不是那种人。”桃城说。
越前揉了揉额角,重重的坐到椅子上,桃城将纸张笔砚摊在他面前,看他满面含怒,眼角微红,倒有几分心跳。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动这些念头,他想了想,哄孩子似的说:“咱们跟他也相识这些年了,你想,他哪里是轻易可被收买的人呢。”“我不知道!”越前叹了口气:“他那个人,谁能猜得透……那年边关告急,周助本打算自告奋勇,却担心孤掌难鸣,便要找一位同盟之人——于是我们想到了手冢。
他那时在京都家中,日日闭门,颇有大隐之态。
外界对他传闻虽多,本人却温文尔雅,周助觉其难得,由是一见如故。
后来经了这许多事,你说,他是个一眼看到底的人么?”越前说着说着,声音愈发沉了下去:“周助十分信赖于他,为他一句建议,便肯将我外放——谁料,他竟会做出这等事来!”“我倒觉得不必担心,”桃城道:“陛下别的不说,看人是一等一的准,手冢能陪伴他这些年,必然是当得起他的信任的。
幸村也许能胁迫他跟着,但要收他的心,却绝非易事。”“你这样想?”越前还是气咻咻的。
桃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总之,听我的就是了!我说他不会就不会!”“可是……”越前低头沉思,“我怎么对不二说呢?”“你就照实写了告诉他。”桃城道:“问他想不想让手冢回来。”
第35章
皇宫内灯烛煌煌,直至天亮未熄。
不二自昨夜接到越前密件后,便一直待在议事厅里,几个机要重臣均被他召来,大家商议此事,都有些忧虑。
一人便说道:“幸村挟持手冢,意图令我军困扰。
越前毕竟年轻,只怕是不易应付。”不二摇摇头:他并不担心越前如何——这小家伙年纪虽轻,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若不能及时调整调度,就算不二走眼。
他奇怪的,倒是幸村为什么一定要带走手冢。
“手冢大将其人原是颇有些疑点……我等虽不好断言,但觉此事……只怕是命中注定。”不二最恨这些陈词滥调,便道:“什么天命,据我说:后天人为逼成其事还更准确些!”诸臣哑然,却有一人起身笑道:“说句大胆的话: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当下众人一怔,那人壮了壮胆子,正色说道:“手冢将军非池中之物,陛下过分倚重他,早晚会惹出事端。
现下幸村也未必是真心任用手冢,只怕也是瞧准了他对陛下的影响,才企图胁持他以迫陛下。
陛下若为社稷着想,便该借此良机,将他二人一举除去!手冢熟知朝廷内情,落在立海手里,便好比一柄得力的长剑,如今却被反过来对准我们的心口了!”不二半响不语,大家听出了那人的意图,都沉默了下去。
“立海若重用手冢,不消说我朝危矣;即便不用,也断不可放手冢回京!他现在的权势,已可倾朝野,无论归降立海与否,都是我国的隐患,陛下难道要坐任他成为第二个真田?”“国难未靖,先杀功臣?”不二忽然道:“我不知道有哪朝国君是这样处事的。”“陛下宅心仁厚,是臣民之福。
然而过于心慈手软,却正是为君的大忌!”那人说着竟有些激动起来:“固然手冢现在是陛下的臂膀,一旦斩断难免引起不适,但若为全局着想,则绝不能让一条臂膀拖累了整体阿!”不二沉默了一阵子,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他独自坐在上首,一时只觉得周围安静的可怖,烛火彤彤,交杂着窗外的晨光,灼的人眼睛发花。
一瞬间,那光芒好像幻作了朝冠上点点的金黄,然而再一展眼,金黄的底下却又铺满了刺目的鲜血。
不二忽觉心头剧痛,闭上眼睛。
有宫人轻轻走进来,请他过去用膳,他笑了一下,开口道:“给我备车,我要去斋宫。”宫人见外面寒雾未消,不禁想要阻拦,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向宫人摇摇头。
那人竟张口结舌,立刻下去知会车夫了。
gu903();不二到得斋宫,也不要一人跟随,自己掩了门,便跪在殿堂里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