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前笑了,却说:“怎能不紧张?我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桃城尽管跟越前久了,熟知他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禁惊讶,他正要叮嘱越前一下,幸村却进来了。
幸村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纸卷,笑嘻嘻的说:“我有好东西给小公子。”说着展开,竟是一张地图,上面详细标着立海的阵营据点。
越前先是吃惊,却很快平静下来,他看了地图,便笑着谢过幸村,又看着桃城道:“此战必胜。”果如越前所言,不仅首战顺利得胜,底下几场小的战役也连挫立海,军士们对越前更多了钦佩。
不二在京都听说了,也甚为开怀。
谁知接下来几场大战,立海派出数员骁将,便渐渐改变了局势,幸村给的地图倒是正确的,但立海战术多变,甚至屡屡在图上看似不利的地点设置圈套,越前军不断受挫,取胜变得愈来愈艰难。
此时军中已隐有质疑之声,越前也有点着急了,这天他巡营走到后方,见有数名军士聚在一起闲话,看他走来,便立即散开,不禁十分怀疑。
他令那几人过来,那些人心生恐惧,不由有些扭捏,越前已动了怒,谁料一经审问,他们竟说:因近日屡败,大家信心不足,却又不知何处传来军中有奸细的谣言,诸人恐慌,故在此商议。
越前易发恼怒道:“商议什么?叛军逃走么?”便喝令将他们拿下,依军法处置。
那几人不消说吓坏了,旁边随行的军士看了不忍,便纷纷跪地为他们求起情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不远处忽有箫声悠悠传来,那声音柔和舒缓,正是不二日常喜奏的一首曲子!越前闻之大惊,诧异道:“这音色……那管箫!”他随即猛悟,自己犯错了!恰好此时桃城已赶了过来,他一看当前的情况,便立刻向越前道:“将军请息怒!他几人虽有过失,但念在此系用人之际,请留其性命,令其戴罪立功,未为不可。”越前正愁没有台阶下,当下略微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桃城又对那几人道:“正是军心浮动之时,汝等不向将领汇报,反而私下传播谣言,居心何在?实在有损我大军颜面!”再看那几名军士,虽不像先前那样害怕,却都是羞愧难当,纷纷向越前认罪,越前便只责罚了他们三十军棍了事。
并下令:以后如有类似事件,若知瞒不报,必严加处置。
不多时巡营已毕,桃城越前一道回至主营,桃城便劝他说:“本来大家就信心不足,你若是又为一点小事杀人,岂不是雪上加霜?”越前疲倦的叹了口气:“我已知错了。”桃城还想再说什么,越前却又说道:“你晚上不用陪我——对了,再备一副好的茶杯,今晚必定有贵客相临。”桃城好奇,越前却不肯解释原由。
渐渐夜深,周围只剩偶尔的更报之声,越前挑亮烛火,耐心等候。
果然随着一阵夜风,有人“哗啦”掀了门帘,进入帐内。
越前便施军礼相迎道:“今日多谢先生提醒!。”手冢也不还礼,却说:“你最近不甚顺利呢。”越前不免有些脸红,幸而手冢已快步走到了他的桌前,那桌面上正摊着幸村的地图,手冢大略看了一下,道:“这张图不可再用了。”越前不语,手冢便又说:“如今的战况说明,立海已知你得到此图,因而故意以图为饵,诱你投到罗网之中。”“什么!”越前大吃一惊,想了想,随即咬牙道:“我——我太轻信了。”“幸村其人,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手冢道:“当日我在京都追捕真田时,他曾经故意提醒我:他熟知我们的底细。
我当时便怀疑幸村在同他暗通款曲。”“可是幸村为真田篡取大公之位,也是事实啊!”越前争辩道。
“所以我说他不可不信。”手冢一笑,“你只要想一下真田的立场,就会明白此事不简单。
如若不然,不二是不会在明知幸村有诈的情况下还令他随军的。”越前踱来踱去的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是我被局势迷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手冢见越前一点即通,不由得大加赞赏,却又冷冷的问:“如今你同立海前后交战十余次,他们用兵有何特点?”越前一怔,“我……”竟答不上来。
“好,那你即刻开始总结。”手冢的声音虽不严厉,却有着令人无法置之一笑的压迫感:“我不能帮你,不二也不会在你身边,但是我们都看好你,你不可令我们失望。”“是!”越前大声吼道。
手冢点点头,“我要回去了,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剩下越前独自站在帐中,夜风愈吹愈猛,他的心头却愈发火热。
桃城因为担心今晚的事,竟也没睡,这时走来探视,越前忽然笑道:“我是不会输的!”桃城一愣,虽然不知他所为何事,却也感染了他的热情,便笑答道:“这是当然!”于是两人一起到沙盘面前,回忆与立海数次遭遇的情形,将战况悉数标到盘上。
越前并不讳言输赢,桃城亦求能尽快理清原由,至天蒙蒙亮时,竟将一张沙盘标的满满当当,越前大乐,整理了各色旗子路标,对桃城说:“我自入军中,还是第一次这样彻底的反省自身。”桃城接了他手里的东西,也笑道:“那是,你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捉襟见肘之时日呢。”越前少有的忧郁起来:“是啊……比如当年跟着陛下时,出征也好,外放也好,就算有些苦头,又哪里轮得到我受?在青洲时算是很吃了些苦了,回去后却听说:我们当时只顾治理弊端,种种举措,哪样不伤及地方官员之利益?自然有人要向京中递信,只是被人压住就是了!”桃城听了,也不禁笑起来:“难为你想明白了!”越前想到当年那在暗中的人,心内亦颇多感慨:待空闲下来,定要同他促膝长谈、问个明白——这些年,这些事,难为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底下越前与立海又有数战,照例不胜,越前却多出许多应对之法,因此大家也不似先前那般慌乱,反都稳下心来。
令行禁止,纪律愈发严明。
立海一方却渐渐急躁起来,他们远道而来,久持自然不利。
真田便下令攻击越前的补给线路,断其粮草后援。
立海偏将仁王雅治素擅奇袭,得令后当即率军趁夜而去,其他将领皆满怀信心。
谁料一夜无消息,第二日早晨,仁王惨败而归,一支精兵仅余数人。
真田大为吃惊,立即向仁王询问袭击的经过,待听后,拍桌而起,怒道:“手冢!是手冢!”
第30章
自将士们出征后,不二已良久不到宫外去了,最近却屡屡听到一些古怪的传闻,他虽然不信,却也觉得任谣言滋生不是长久之计,故此命人去宫外探查。
不料带回来的消息更令他心慌起来,什么叛星投世,今年当反……种种皆是不利于手冢的传言。
更糟的是,谣言似乎也传到了宫廷重臣的耳里,很快便有右大臣、内阁大学士并其他几位重臣联名上书,请彻查朝中武将出身……不二阅此奏章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论上疏之人出于何种目的,有一件事却是毋庸置疑,那便是此事之起源,绝非空穴来风。
手冢早年不入仕,甚至连太学都不入的原因,其族一向讳莫如深。
但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京都中自有种种小道消息,只不过不曾像这样来势汹汹就是了。
况且手冢经历的种种疑点,也多多少少与那谣言有些巧合……这日清早,大石正在整理后院的草木,忽然听见菊丸慌慌张张的喊声——“大石大石!快来啊!”大石吓了一跳,心里念道:“莫不是抄查的人……”丢下锄具便跑到前面,却正好撞到向后院去的菊丸身上。
不待他开口询问,菊丸便扯着他的手往身后指指,他抬头一看,却见不二身着便服站在庭前!这一惊非同小可,大石急忙稳下心神叩见,不二还是像往常那样和颜润色的笑笑,说:“免了。”大石得空打量不二,见他微微的蹙着眉,便猜度到他大概是为何事而来,不由得有些心慌。
不二说是有事问他,同他进入室内,屏退下人,立刻单刀直入的问:“大石君最近可听到什么故事?”大石笑了笑:“臣一向深居简出,没听过什么。”不二便说:“那关于你家主人的旧话,你也是不感兴趣的了?”大石正沉默不语,却猛听菊丸破门而入,嚷道:“陛下!您怎能也相信那些坏人!我家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您怎能因为那个什么破烂卦象就怀疑他?!”大石吃了一惊,但是已来不及阻拦菊丸了,幸而不二没有动怒的迹象,反倒笑着说:“看来菊丸君更诚实一些。”大石无法,只得含糊回答道:“对不住陛下,我不知道。”不二看着他俩,神色却渐渐严肃起来,“本来我还只是怀疑,但是看你们的反应,那谣言倒有七分准了。”大石菊丸闻言俱是一惊,不二默默的看着他们,菊丸便有些颤抖:“陛下,那不是真的……”不二对大石道:“大石君,你敢不敢这样说?”大石横了心:“我不知道!”咬了咬牙,又说:“其实陛下若真怀疑将军的话,何须费此周章,只要随便找个老巫师,扶乩写上一篇半篇的就够了!”“说得好!”不二怒喝了一声,“我若真怀疑他,又何必来问你们!”大石一怔,心底却有些颤颤的,欲待相信,又有些胆怯,不二神色急躁,全不见往日的沉稳,眼看他起身就要出去,大石慌忙喊道:“陛下请留步!”“将军小时候,确有位名冠都城的术士给他算过命,我那时也是个小孩,具体内容并不清楚,只听说之后老太爷给了那人一大笔钱,送他到别处安身。
而将军也被送出京都,跟从几位隐士高人修习。
至十五岁上,乳母龙崎夫人带他回京,然而不出一年,便又被送去军营训练。
将军父母偷偷抱怨老人太过严厉,却被训斥道:‘吾家几世英名,不能毁于此子之手’!竟越发不准将军回来。
此后将军便年年在军中度过。
再后来,老太爷年迈,竟通了些人情味,这才召将军回家,却又要他立下誓言:此后不得入仕,否则逐出祖籍,永不得以手冢家族子孙自称。”不二听到这里,心里便大概明白了,菊丸脸色苍白,大石拍了拍他的手,便又对不二说:“将军亦知自己身负诅咒,故此多年深居简出,以免使外人得知造成困扰。
然而那年陛下送来了一封帖子,他一看,便动了心——这却不是为了有可能得到的权力,而是陛下本身!此后,他便身不由己,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漩涡里来。
其实钱财权势之类,他一向看得甚轻,陛下所赐,能推则推、能让则让,实在推不了的,便捐入朝廷;或打了封条存入仓库,决不动用。
逢家族礼祭,便整日关在佛堂里,向先祖忏悔……”不二愈听愈觉心酸起来,原来有这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然而,他又不得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便不冷不热的问道:“你们觉得那是个诅咒?”“怎么不是!”大石叹道:“外人或有羡慕者,称其为天命所睐,但陛下只要看看自将军跟随您后,有多少族人与我们断绝往来就知道了!”“手冢一族皆行伍出身,果然通晓其中利害。”“将军最敬历朝执仁政者,”大石说:“他不喜厮杀,更不愿看到因自己的缘故而使生灵涂炭。
少年时争强好胜,更因一心爱陛下之故,往往得罪小人;现在他出征在外,自有居心叵测之人妄图三人成虎,借陛下之手除去将军,陛下定要谨慎处置啊!”不二沉默不语,却分明感到心头一重,大石直直的盯着他,他忽然微笑了出来,道:“我已得到想知道的了,多谢。”不二像来时那样,快步走了出去。
菊丸看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说点什么,大石却握住了他的手。
“大石,”菊丸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你都说了,将军会不会有事?!”“傻孩子,”大石搂住他:“陛下要是真想除掉将军,那今天来的就不会是他本人,而是抄查的禁卫了。”来时急迫,沿途景致不二一概未察,回去时却发现:原来道旁的草木,早被秋田姬染上了薄薄的金黄,那天在鹿苑满目新绿的情景,当时不曾上心,现在却怀念如斯。
不二不由得紧了紧衣服——他今日也是偷溜出门,但一来出宫的目的不甚轻松,二来……身边缺了那人的陪伴,果然便有些寒冷似的……大石刚才的话,其实并不能完全解答他的疑惑,却好像给了他一条线索,令他能探知手冢的心情——他于手冢,也曾责怒、也曾怀疑,但终究选择了原谅与信任。
这世间广袤,能得手冢为知己,不啻为庆极幸极,但厮守毕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他对手冢倾心相交,手冢于他,却又是如何呢?——这些年耳鬓厮磨,任人一再试探,他却始终深不可测。
若不是今日得知其中的隐情,只怕这一世都要被这样隐瞒下去呢!而手冢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天生就心机深重,实在是想说而不能说、不敢说!这个人,真不能再放心依靠了呢……而今最难处理者,不在手冢如何,却在于此事于此时提出,离间之意,昭然若揭。
但朝臣们将此事看得极重,他要怎样做,才能既将此事弹压而不伤诸臣和气呢?不二陷入了沉思……慢慢的走了一程,面前出现一处茶摊,不二索性坐下,要了一壶茶,边喝边思索。
无意间却看到对面夹道里躲着一个人,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挽着个小包裹,时不时的探头向外张望,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不二觉得他的动作有些不自然,便多看了他两眼,谁知那人立刻发觉,竟又往里退了退,抬手将斗笠拉低了一些。
不二失笑——怪不得,原来是个女子。
原来那人身形柔弱,不像寻常男子体态;更巧的是他方才露出的手,白皙纤细,绝非男子所有。
不多时,另一个武士装扮的男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先前的女子立即步出小巷,男子握了她的手,两人前后看看,便急匆匆的消失在人群中间。
又过了一会,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并一对老夫妇出现在街道上,边走边呼喊着一个女孩儿的名字,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走过。
不二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儿女婚事的呢?其实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还好些,若是在达官贵人之家,婚姻成了交易的工具,哪里能够自专?刚想到这里,便忽然眼前一亮——右大臣家里不是有几个女孩儿么?其他权贵女儿到待嫁之龄的也不少……啊呀,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