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助道:“怎么你们两个聊得好好的,我一来,便惹到了他?”手冢似乎觉出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周助又说:“昨晚你留下了。”手冢道:“越前说天太晚了,就让我留在这里。”周助有些意外:“他倒还懂些礼数。”手冢道:“也是自然。”周助笑道:“他不过是不舍得驳我的面子。”又说:“你留下,真好。”原来昨晚的事,他也模糊记得:车子到达西院的时候,他已睡熟,手冢便将他轻轻托起来,抱牢了,下车。
耳边分明听到一圈儿抽气的声音,想是等候的宫人给吓得不轻,手冢却目不斜视的,将周助径直抱进了殿内。
哪有人敢多说半句。
其实经这一动,周助早已清醒,明知这情形有些过分,却也只是懒洋洋的不想搭理。
手冢的胸膛温暖牢靠,他不由得抬手环住,管不住眼皮又有些涩了,便索性再度闭上。
原来早已认定,这个人,会对自己好。
手冢抱他进入卧房,越前虽跟着,竟未插手。
周助原本还想与手冢多说会儿话,手冢却让他早睡,周助便握着他的手。
越前忽然叹了一口气,上来替他宽衣解冠,手冢退出了房间。
三人各怀心事,一夜胡乱过去。
用过早点之后,手冢便回去了,周助自在房中看书,越前进来说:“老头子让我回家一趟。”周助点头道:“也该回去看看——这一次出去,叔父只怕担心得很呢。”越前又说:“你一个人,要小心些。”周助笑道:“小心什么?”越前忽然语塞,皱了眉,不再开口。
周助叹一口气:“你一向跟着我,如今反倒和我生疏起来了。”越前忽道:“你早上看见他……很高兴吧?”“怎么讲?”“我看得出……”越前说,“你那样笑着望他。”周助听得似懂非懂。
越前道:“我劝你……还是疏远他一些好。”观月侍郎站在二殿下寝宫的门口,一名宫人小跑过来,观月问:“他回去了?”宫人点头,观月摆手让他走开,自语道:“看来,我也该抽空去会会手冢大人。”他回身入内,正遇到外埠进京的地方官到二皇子这里问安,见了观月十分恭敬,观月心里未免得意,便破天荒站下同他们寒暄起来。
一时二殿下晨起,观月忙分开众人,向皇子走去,二皇子淡淡地说:“那边……如何了?”观月如实回答,二殿下神色骤变,恨道:“他却不拿自己当外人。”且说手冢回到家里,大石早在庭前等候,看手冢进来,眼里就有些责怪的意思,道:“将军可放心!”手冢倒不觉得有什么,大石便又说:“我知将军一心牵挂那人,然而在皇宫那样的地方——将军也需有些顾及:纵不为自己,也要为他着想些阿。”手冢道:“君子坦荡荡,何须顾及人言。”大石说:“将军固然坦荡,难道那些人就是胸怀宽广的?便说迹部王爷……”手冢面色忽然一寒,大石见说不动他——其实心里也明白,以手冢的性子,说什么都无益,至多不过火上浇油——只得闭了嘴。
手冢淡淡的说:“其实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动作。”手冢并非自视过高,也明白自古为臣子者,最忌卷入宫廷争斗——他只是想是要赌一场,赌注在别人看来兴许过高,而他不觉:他下的注,不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赌的,却是一生一世陪伴那人左右的权力。
想他自小在军营里长大,摔摔打打,何曾对什么这般珍视?偏偏自打这个人到了身边,一切全乱了套。
当然他可以解释说这是由于此人身份特殊、体质矜贵——然而周助皇子何曾以身份压过人?十四五岁,正是娇憨年纪,他却早已逼着自己学会了处处老成、时时谨慎,唯有在手冢面前,才露出一些孩童本质——就好比雏鸟,无条件的相信了遇到的第一个人。
虽然明知那抱着他的臂弯,拉得动千斤重的强弓,射得穿百步外的树叶,却依然不避不猜、倒睡其怀。
抱住他的那一刻,手冢就已明白:只要他拥有了驾驭天下的力量,他就能,拥有将这只雏鸟捧在掌心的权利,即使它是一只鹰,即使它的利爪铁喙,也许有一天会伤及他的肩膊。
不能放手。
因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
此后二皇子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手冢周助倒更加受到器重——手冢名将之后,周助又天姿聪颖,皇上有意着他们在身旁辅佐——两人一样的忙碌非常,十天里或能见上一两面,已属难得。
越前在自己家中住着,左亲王妃见他神色萎顿,道他是在边关累的,嘴上虽不说,心里岂能不疼,便不许他回去,要他好好休养。
越前益发闷得无聊,这日索性换了一身便装,一个人偷跑出来散心。
街市上人来人往,越前又是在宫里憋久了的人,按理本是要玩个尽兴的,然而他心情不好,看来看去也不觉怎么热闹——正走着,忽听得前面有人吆喝,他抬头看去,见几个浪人,拦住了一个小姑娘。
听其言语,大约是那女孩不小心碰了他们的东西,浪人有意敲诈,才起了喧哗。
越前本不想理,偏生那几个人愈发耍起了威风,围观的人群渐渐挡住了通道,越前等不得,便大步上前,意欲闯过去。
浪人们大约是以为他是来抱打不平的,当下便有一人挡在了他的面前,越前看着一条胳膊横了过来,忍不住冷笑,抬手一搭,随即摔了出去。
街上人只听的“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待尘埃落定,只见越前还是站在那里,先前拦他那人,早已落到了街对面。
剩下的几个目瞪口呆,却见越前要继续赶路,哪里肯放,当即一齐围拢了过来。
越前再笑,正要动手,忽听得背后一人高声喝道:“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呢?!”越前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此人有些面善,只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高个男子来到他身后,说道:“光天化日,几个大男人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种敢和我斗么?”越前听他说自己小孩子,就有些不高兴:“喂,你……”那人却早已捋起了袖子,站到他前面去了。
几个浪人看着他生得高大,本就有些怯,男子气力又大,一手捉住一个,也没见怎么用力,两个人就被他同时提起来了。
越前只顾看,也就忘了生气。
男子三两下打跑了浪人,回头对越前说:“没事了……”越前问:“你是什么人?”又说:“你的力气挺大,哪里练的?”男人一愣,“我……我是种菜的,跟乡下师傅学的功夫……”越前“哦”了一声,并不深究,“我瞧你功底不错,不过招式差了一些。”男人又是一愣:“你也会拳脚?”“看不出来?”越前笑着说:“你可未必是我的对手呢。”“什么?!”男人立起了眉毛:“你——要不要和我比试?”越前说:“我赶着回家。”男人道:“我送你!”越前便骑上了此人的马——却哪里敢带他到王爷府,他指了岔道,到府内下辖的一所寺院里去了。
僧人们见了他,也不敢说破,俩人痛痛快快的比试了一场,果不相上下。
男人自我介绍说姓桃城,越前觉得此姓氏颇熟,但着实想不起是否认识,便当他做普通百姓。
桃城大大咧咧,举止虽粗鲁,心性却纯良,越前自小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便隐瞒了自己身份,和桃城结成了好友。
两人约定了再战的日期,越前自谓以武会友,意外得了投缘之人,十分开心。
月末,宫里传出喜讯,大女公子将要远嫁。
男方为邻国皇子,国势强大,更听说历代尊书重礼,十分贤明。
因此举朝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庆幸大女公子得了好的归宿。
手冢被选为送亲使者,不嫌劳累,反为周助高兴,这日便对他说:“女公子得了归所,你的心事也该了了。”周助却是半喜半忧,他想起自己当初向手冢求救,曾假托皇姐被贵族骚扰,那贵族,倒也确有其人……然而皇姐晚嫁,实为的,是他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弟弟……如今大约是因他有了依靠,姐姐才答应了邻国皇子的婚书。
这日周助到皇姐房中去,不料手冢正在那儿,周助见他手中的页册,想到大婚的日子将近,越发看不得,便转进屏风后面,大女公子笑着招他坐下,他也不说什么,就腻在姐姐身上。
大女公子也觉伤心,勉强笑了一下,轻轻揉弄他的头发道:“你放心,你的姐夫,日后定会待我好的。”周助说,“我知道。”手冢在屏风外,隐隐看到周助撒娇的样子,想到他日常从未这般对待过自己,就有些怅然。
又想他们姐弟大约有些知心话要说,便道:“殿下,如此微臣便暂且告退,若有什么疑问,再宣某觐见便是。”大女公子却道:“将军且慢!”又说:“手冢将军与吾弟是同经沙场之人,情感自不比寻常,我并不拿将军当外人看待,将军也请不要拘束吧——”周助也道:“手冢,你留下,我姐姐想好好看看你呢。”手冢不肯失礼,但也果然留了下来。
他在外间,与这对姐弟谈笑,又隐隐看着他们的形貌——虽不真切,却能感觉出是十分相似的,便颇觉温馨。
皇女对手冢十分信任,所托皆是肺腑之言。
手冢知道邻国皇子是情重之人,因而并不担心大女公子——原来女公子与那皇子相识已久,彼此钟情,倒不算什么秘密。
他所顾虑的,却是大女公子嫁后朝中的情形:老皇年事已高,对政务渐渐力不从心,各路诸侯蠢蠢欲动,迹部便是其中最狂妄的一个——他是皇后的侄儿,权势非常,皇女一嫁,周助身势更单,倘皇后作梗,迹部又有意刁难的话,周助则更让人担忧。
周助道:“姐姐不是早为我占卜过了?我以后,有贵人相助,不需担心。”越前听到了皇女出嫁的消息,立即回宫了。
手冢送大女公子出嫁,周助在宫中孤单一人,对越前更加想念,当晚便留他在自己房里,絮絮的说了半宿话。
许是睡的不熟,那晚皇子得了一梦,梦中却在皇宫的后花园,他为了去见某人,急急奔跑。
脚上沾了花圃里的露水,记得那凉,却也不肯停步。
终于前方出现一人,他心头一喜,唤道:“虎次郎!”那人回头,却是手冢。
越前被他叫醒,点亮了灯,看周助已睁开了眼睛,眸中朦胧似有泪光,然而烛光下看不真切。
周助大略讲了那梦,越前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又不老实,把被子踢开了罢?”一面便为他裹紧了被子,春天的夜晚,寒气尚重,越前便揽他在自己怀里,周助忽然失笑,道:“幸而你是个孩子,我才不用避嫌。”越前暗暗咬牙:偏他能说出这般煞风景的话——难道和那个人一起,他也会这样想?然而这话不好问出口,只得恨恨的拉起了周助的胳膊,圈在自己身上。
周助笑了笑,靠在他胸前慢慢睡着,越前凝望他的睡颜,一夜竟再无倦意。
第二日他同周助一道去前殿议事。
原来皇上因长女出嫁,心情不适,近日政务全由两个皇子处理。
这日议的是畋猎的预备,几个官衔较低的武将也在,越前起先不曾注意,偏无意间听到一句:“桃城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桃城?越前一愣,一眼望过去,正看到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狼狈不堪的站起来道:“臣听命。”越前登时大惊:“是你!”这一声吓到了不少人,二皇子不悦的看着他,越前也不管是在殿上,“呼”地站了起来。
第11章桃城武这个人,外人看来,倒有些傻。
他祖辈务农,家贫习武,参军后不断立功,渐渐提拔为统领,调入京都。
京都的生活对桃城而言十分无趣,除上朝护驾外竟无事可做——他又天性淳朴,到不得那种声色犬马的去处。
后来被今上赏识,受封武将军,得赴皇家宴席。
席上看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眉眼如画,气度高贵不凡。
桃城如遭电击,问了旁边人,被讥道:“休看了,那是左亲王的公子!”桃城对左亲王没什么概念,就上去了,果然越前正眼也不看他,倒是大皇子礼贤下士,和他聊得颇为投机。
然不一时手冢来到,诸人的心思就全落在了手冢身上,桃城怅怅的回去。
之后桃城打听清楚,那个高傲的孩子不光是亲王之子,更随皇长子一同长大,桃城未免自惭形秽,怎奈相思难禁,终日策划着如何交好。
办法还没有想到,大皇子便奉旨出征边关,桃城十分想念,恨不能请令一同随去——岂知上朝时扭伤了脚踝,在家休养三月有余,等好得差不多了,大皇子也得胜回朝。
桃城立即便要出门,医生阻拦,被他晃了晃拳头,莫敢出声,他便爽爽利利地出来了。
原打算先置办些贺礼,然桃城不知该送何物,便打算先到集市看看。
才至那里,就听见一处闹哄哄的,看架势仿佛是浪人在欺辱一个小孩子。
桃城古道热肠,当下就要上前抱打不平,忽然眼睛一晃——那孩子,那孩子,好生眼熟!虽则换了衣装打扮,那模样,日思夜想,怎会认错?桃城惊喜不已,再顾不得脚伤,径直奔上前去,做了一回英雄,打跑闲杂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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