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几人各怀心思休养生息,待到太阳滑去头顶,方才听得洞口那岸边一声高喝。
“总把头!”
陈玉楼手中折扇应声“唰”地合起插去腰间,草草掸去袍间浮尘原地起身。
后继部队终于是到了。
“大帅!”
这边为首的攀崖虎一路走来见的都是他们杀出的尸山血海,现下见着自家大帅还囫囵个立刻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上前便是一个单膝跪拜。
张佩金紧走两步把人扶起来前前后后打量一番:“可有伤亡?”
攀崖虎一抹额头汗渍,大咧咧张嘴笑出个一字:“一个都没有!”
这边托马斯闻言便是一惊:“那么多食人鱼!一个都没有?!”
“没有!”攀崖虎瞪起眼重复一句,眉峰间都透着傲气,又宛若说书人一般绘声绘色讲,“咱早先听人说遇见这种大型鱼群的时候给水里通上电就可以一口气打死,干脆就搞来个小发电机给水里通电。那景象你们是没见,一通电打下去水面跟开了锅似的翻起鱼浪,上千条鱼劈里啪啦自水中向上跳,那阵式可是相当壮观——”
“得得得——”张佩金眼看他满口跑火车只差个醒木就可以原地开张,斜觑一眼陈玉楼面皮打断道,“没事儿就好。”
“那可真是让攀崖虎兄弟费心思了。”陈玉楼摇摇指尖折扇,应声笑笑。
鹧鸪哨立在一边没接话。
——从伐竹做桥到通电打鱼,看起来确实像是卸岭大张旗鼓的一惯做派。
花玛拐当年随陈玉楼到过一次云南,此刻正一边手捧人皮地图确认方位一边极目而望,正瞧见远处未散的云雾中飞起了几只金线大蝴蝶,一时指着那些大蝴蝶喜形于色。
“总把头!已经能看见我们上次所见的金色大蝴蝶了!”
鹧鸪哨随他指尖望去确实见到不少金蝴蝶,可再去望另一侧却也有蝴蝶翩飞。
可见这以蝴蝶定位并不怎么靠谱。
而一般树林,其中树木为争夺日光,都争先恐后向上长,可长得过高的树又最易受大风侵扰。久而久之,林中树木都长得一边儿高,树冠与树冠间还不约而同要留一道缝以供日光洒落。
可这里的树不是。
此处三面环山,又是个盆地,终年潮湿多雨难有大风,植被都自然生长,林中高矮灌木与参天乔木长得高低有秩,参差错落。一眼望去根本辨不明林间究竟是何种地势。
鹧鸪哨无奈笑了笑,转头向陈玉楼道:“你还说什么寻龙看山分金定穴,遮龙山下这样植被茂密又参差不齐的地势,便是真有金算盘与你我同行,也使不出他外观山形内查地脉的摸金之术。”
说话间卸岭众人陆续抵达,还随身携带不少土质炸药以备不时之需,随行滇军也留下部分人手在遮龙山洞口安营,驻扎出第一道防线。
张佩金将地形图展于地面,几人这才开始以地图所绘方位为基准,决计出发寻找蛇河。
地图上所绘蛇河蜿蜒曲折绕过遮龙山,其间奔流湍急,落差巨大。再加上山间植被茂密遮盖着河道,砍竹造筏顺河而下自然不是个好选择,一行人只得徒步而行,顺遮龙山边缘缓慢前进。
手边便是遮龙山的峭壁,一行人曲曲折折走进森林。
这森林打高出望去看起来一片苍莽甚是好看,可真正深入其中却林木茂密到几乎无法立足,见不到蝴蝶便也罢了,还尽是硕大的毒蚊子。
花玛拐与邬罗卖结伴打头,以短刀生劈硬砍开出条路供卸岭一干人前行。
托马斯本就肤色极白,被山中那巨大的毒蚊一叮就起好大一个硬邦邦的红包,还奇痒无比,真是苦不堪言。
花玛拐见状悄没声采几片薄荷叶递去让他揉碎了敷在包上。
托马斯西医出身,本就不怎么相信中医那套休养食疗之法,又奈何再没其他法子,现下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满腹狐疑接过来敷上。
他敷上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可渐渐便觉得伤口处清清凉凉,瘙痒感也下去了。托马斯这才满心欢喜去仔细观察那几片叶,又在指尖碾碎了放于鼻尖细细闻,一边闻还一边自言自语。
“没想到这叶子真有用啊。”
陈玉楼虽不说话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自己边走边暗笑,暗笑两声又觉出不对。
“花玛拐什么时候跟托马斯这么熟络了?”
鹧鸪哨:?
卸岭一行人在林间走了大半日也未寻得蛇河丝毫踪迹,眼见日头西沉,一行人自昨日清晨至今又都未曾歇息,现下只得找片相对开阔的地方扎营,待到明日再寻他路。
可这密林之中开阔地带哪有那么好找,花玛拐眼见天色向晚,又见两颗大榕树下有片青石至少可以解决总把头他们的休息问题,便差众人原地伐木扎营。
行军帐篷只有几个,都先紧着陈玉楼他们用了。
眼见暮色四合,卸岭众人便围着那颗大榕树下的空地安营扎寨,各自生起篝火。
托马斯眼见那两颗榕树双生,树干宛若希腊神庙前冲天的石柱,相互缠绕盘旋而上,又见树冠低垂恰似华盖,还生得各种奇花异果,一时看得入神心头好奇已起,拉着鹧鸪哨又是好一番询问。
“快枪手先生,你说这一颗榕树为什么可以开出这么多种不同的花?”
“这两棵树活不久了。”鹧鸪哨收拾铺盖的功夫瞄一眼那两棵树,直言道。
“什么?”
“你看到的那些奇花异果都是寄生植物,并非榕树自身所结。老榕树的养分全给这些植物吃了,自己自然也就渐渐成了个外强中干的空壳,离死不远了。”
托马斯满心失望应一声,被扫了兴再不多言。
只有在旁侧耳细听的陈玉楼独自抿出了鹧鸪哨没说出口的下半句。
便宛若被诅咒的扎格拉玛族人一般。
第17章树干深处
陈玉楼自开拔入洞起,直到他们在这双生树下安营扎寨落稳脚跟,心间盘算没停,又一路全都集中精力侧耳细听,回转帐中沾枕头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鹧鸪哨身体也颇为疲累,可头脑中却因为一日一日接近雮尘珠而越发亢奋,方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现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翻了几次身换了几套睡姿都不奏效,索性心一横掀开帐帘角悄没声钻了出去。
夜色深沉,点点篝火将息,只有值守的人交接时才能看见有束手电光倏忽间扫过地面。
森林中湿漉漉地泛着寒冷潮气,自下而上侵入肌体。
鹧鸪哨把在榕树下值班的岗哨换去睡觉,自己盘腿背靠榕树坐在小火堆前面发呆,顺便烤去一身潮气。
“退一万步讲,便是求而不得又如何?”
这是陈玉楼曾经为他开解说的话。
彼时自己只觉得若是求之不得,身死墓中也算是有始有终不辱使命。
可现在——
思及至此,他脑内倏然划过些人影。
不仅仅有已逝的花灵,老洋人和了尘师父,还有托马斯,花玛拐,邬罗卖。这些人影盘旋飘忽,最后都重合成陈玉楼的剪影。
鹧鸪哨盘腿调息,合目静坐,妄图理清心中答案。
——现在他还是想找雮尘珠,想解扎格拉玛族千年诅咒,几乎想得难以入眠。
可不同的是,他不再觉得求而不得身死墓中不辱使命也是个归宿。
他想极尽所能地活着,超过四十岁,超过五十岁,这算是他的私心,源自于重新捡回的羁绊。
他想活下去,然后让托马斯带他跨越重洋去看看那个美利坚到底什么样。
他想看邬罗卖长大成人娶个漂漂亮亮的大妹子,然后花玛拐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
他想看陈玉楼带着张佩金打去唐继尧老巢夺下滇军大权,然后眼见着这位卸岭总把头一步一步向上爬,直到壮志得酬。
他想看的还有太多。
“兄弟?”
一声都是试探意味的细小呼喊穿破黑暗。
鹧鸪哨正独自思绪飘渺,突然听身侧有动静心头一惊抬手便打,好在那人反应迅速,只一掌便稳稳格开他正欲落下的手。
双掌交错发出一声脆响。
“是我,陈玉楼。”
陈玉楼自鹧鸪哨身后的黑暗中摸索出来,一掸衣袍去他身边曲腿坐下来,唇角带丝揶揄笑意,淡淡道:“可是吓着哨兄了?”
鹧鸪哨理直气壮:“当然没有!倒是方才那一掌,可是吓着陈兄了?”
陈玉楼也理直气壮:“那自然不能够!”
俩人脸对脸静默片刻,又都觉得此刻二位仿若谁不知道谁似的,还都要嘴硬拼上一拼,最后都径自忍笑。
许是出帐时有些急,陈玉楼只多披了件罩衫。
鹧鸪哨将自己身上外袍脱下重新披在二人肩头,又给那一小团火中添了颗柴,借着逐渐明亮的火光望向陈玉楼。
他平日里他都戴副深不见底的暗色墨镜好死死遮住一双眼,可既然夜色深沉,他这次出门便没有再戴那副眼镜。
鹧鸪哨第一次直视他那双眼,或者说,直视陈玉楼脸上原本应是双夜眼的位置。
巨大的伤口如蛛网般遒劲盘结,在眼眶中结成团,其上的肉红色仍未完全褪去。
两个人缩在衣袍里肩头相碰,鹧鸪哨光看着都觉得当时的痛苦感同身受,空张了张口,半晌才道:“疼么?”
“没感觉了。”陈玉楼木然地摇摇头,又勾起唇角笑了笑跟鹧鸪哨打哈哈,“现在哪怕你狠狠戳我这俩眼眶子,我都能纹丝不动。”
鹧鸪哨也跟着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权当回应。
“值得么?”
他曾经无数次这样问自己,现在也这样问陈玉楼。
“值得。”
陈玉楼淡淡道。
鹧鸪哨点点头,脱力似的靠去那颗老榕树上。
“嗵”一声闷响。
陈玉楼突然原地涨了个身。
“哨兄,你再敲两下。”
“嗵嗵——”
鹧鸪哨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拣颗柴去敲了两下榕树干。
“这颗榕树已经被太多其他植物寄生,现下即便是中空的也不足为奇。”
陈玉楼摇了摇头。
“我听着总觉得这树干里面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可现在天色太晚,不如明日你我再带卸岭众人来仔细查探。”
“好。”
第二日清晨,花玛拐正要例行来叫陈玉楼,远远却看见自家总把头帐前多了个焦急到原地踱步的邬罗卖。
“怎么了?”花玛拐紧走两步去邬罗卖面前轻抚他肩头想先安定他心中焦虑。
“拐哥,今天早上卸岭和滇军的弟兄们本来各自活动筋骨,结果你一下我一下就开始暗自比试,最后突然开始扒着那个老榕树树干较劲说谁先上去便算赢。结果——”
花玛拐听他吞吞吐吐心头也跟着一阵焦急:“结果怎么了?卸岭输了?”
“——结果那树枝没禁住人,库嚓就断了——”
“可伤着人了?”花玛拐听闻心中又是一惊。
“那倒也没有——”
“那到底怎么了?”花玛拐听着又想原地裂开,心说幸好没放你进去直接给总把头说,不然又要吃上一颗暴栗。
“那树枝掉下来之后,整个榕树树干紧接着就裂开一条三寸宽的缝,里面好像有个棺。”
“什么?!”花玛拐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倒过这么多次斗,大大小小的棺见过不少,却还从未见过这种藏在树中的棺,又念及一路过来已是十分凶险,不禁觉得此事耽搁一分便多一分风险,现下拉起邬罗卖直奔陈玉楼帐中。
“总把头。”花玛拐进帐靠心急,落脚只能凭智慧。
他先是向上拱手,继而垂目找脚,生怕再看到上次那种场面一时会错意又被自己总把头拖去扎针。
“你们方才在帐外所说我已经听见了。”陈玉楼早都起了,现下只原地伸个懒腰就已经整装待发。
一旁的鹧鸪哨揉了两把自己单手扎不起来的头发,姑且也算是整装待发。
几人整顿人手,自帐中而出,直奔老榕树。
“今天怎么还是这么早——”托马斯昨天一夜无梦直到天亮时被花玛拐从被窝里直接揪出来,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又不知发生何事,口中嘟嘟囔囔也跟着一群人往榕树下走。
花玛拐没吭声给了他一肘暗示闭嘴,又紧走两步去陈玉楼他们身侧,只留下托马斯在原地哀嚎。
“哎呦你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