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黑水城后,他的血已经完全变为金色,现在究竟还有多少时日他自己也说不准,只是每过一日都觉得自己赚到一日。
转过几个大弯,河道突然变宽,探照灯所照之处有几处支流汇入,水流速度也立刻慢下来。
几人这才如获大赦般从竹筏上站起,上上下下打量这陡然出现的溶岩梯田。
身后,张佩金与灵鸡公一行虽看起来狼狈不少但好歹也安全。
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石珠倒悬于河道正中,洞壁上的溶岩梯田层层叠叠皆向红珠而来,宛若众星捧月,又如大海扬波。
沿石珠再向前望,则是又一处洞口,比起溶岩梯田,那洞口则仿若是个狷狂妖邪的异兽,正冲一行人呲出满口獠牙。
“陈老大,这怎么山洞中还有山洞?”便是托马斯都暂时抛却紧张,只觉得奇怪。
拐哥,你看那山洞的形状,像不像只老虎?”这边邬罗卖也觉得怪异,探头找花玛拐打商量。
“别说山洞了,你看看山洞后面。”花玛拐立在竹筏最前,将一切尽收眼底,一时间连恐怖都顾不得,只觉得恶心。
载人的竹筏沿河道一路缓行向洞口,穿过吞珠兽门,背后是层层叠叠倒吊在洞顶的无数人俑。
“老子这他娘的是到了阎王殿了吧!”张佩金也从未见过此等阵仗,只得高喊一声为自己壮胆。
“别说阎王殿了,我看是十八层地狱!怎么哪儿哪儿都有这破人俑!”灵鸡公战战兢兢躲在一旁添油加醋。
鹧鸪哨顺探照灯打亮的区域望去,自己胃里也是一阵翻腾,下意识向侧边迈出半步挡在陈玉楼身前,伸手就去抓腰间枪柄。
“小心点。”
陈玉楼自己虽目不能视,但已听到锁链摇动之声叮当二五,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响,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拐子,你可能看出那人俑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玛拐闻声以竹竿撑住岩壁让竹筏减速停下,仔细观察。
只见这些人俑高矮胖瘦不一致,又都维持着一个双手反剪头重脚轻的倒吊姿势,细观面上,五官特征又都非常模糊,之中还不乏少年。
若是随葬人俑,自应当是规格统一,且一般都是文官百戏俑与武官俑,又何曾有此等少年俑。
许是已经在此处悬挂很久,受山洞中潮气侵蚀,表面整体为灰褐色,有些位置还附有青苔。
“拐哥,这石头表面怎么还长毛了呢?”邬罗卖接力花玛拐,以手中竹竿撑住岩壁停下竹筏细细端详,这才发下这些人俑表面似乎都长了细细密密一层霉。
鹧鸪哨以手中枪筒轻敲俑壁,只听得“嗵嗵”两声空响。
花玛拐抽出随身短刀去刮了刮人俑表面举去探照灯下看看,又转身去割了一刀。
碰是决不能碰的,鹧鸪哨与花玛拐忍下胸口翻腾,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拨开那处割口,只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干枯的虫卵与死蛆。
“总把头,这些人俑都是活人被堵住七窍制成的。”花玛拐回转筏上平复半刻才张口低声道,“我只在做仵作时听说过此种给活人喂下痋引,再封住七窍养蛊的痋术。没想到今日竟然亲眼得见。”
搬山一派下斗虽也靠术,却断不是此等下作痋术,鹧鸪哨现下见到也只觉得发自心底厌恶,一边回到竹筏正中一边恨恨道:“自进入洞口后这条穿山而过的河就非常笔直,不像自然形成,倒像是献王为自己修陵的时候运送建筑材料修的运河。那这些悬挂在顶上的人俑想必就应该是为献王修筑陵墓的工匠或者下人了。所有筑陵人都被制成了人俑。也怪不得献王墓的情形无人知晓,死人又如何能张口说话呢?”
“鸟尽弓藏,别说小小献王了,就算千古帝王也是一样。修筑王陵无非要达到两点,一是求长生不老,二是求万古长青不受人惊扰。为了这第一点,就得炼丹修行,筑明楼宝顶。为了这第二点,就得死守秘密。可这世间哪能有永远的秘密,更别说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陈玉楼闻言只淡淡接话,大墓多了去了,墓主哪个不是想着长生不老,最后还不都是在墓里沉睡千年长成了大粽子。
托马斯原本早都躲去竹排末端妄图远离,现在见二人各自拿着短刀和手枪回到竹排上,一骨碌就原地爬起手忙脚乱去自己包里翻出一瓶液体,打开就给短刀和手枪里里外外都浇了一通。
“马兄,你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啊?”花玛拐想起自己早上被扎那一针就莫名其妙对托马斯起了些敬意。
“Alcohol.”托马斯思量再三都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词汇,只得说出英文原名。
“什么后?”
“消毒!杀菌!嗨呀就是让这些虫不要沾到你们的东西上!”
托马斯有心无力,正手舞足蹈地解释,只听得竹筏下一声闷响,立刻就哑了火。
竹筏颠簸一下便恢复了正常,可只间隔片刻河道中就陡然响起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陈玉楼和鹧鸪哨瞬间心头一沉,只得各自握紧指尖武器严阵以待。
第14章倒吊人
河床中“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尚未停止,竹筏前端的小探照灯灯光闪了闪,猛然一暗。
鹧鸪哨与陈玉楼各自已从竹筏上跪立起来,努力分辨除却这金属碰撞声之外周遭还有什么异动,托马斯立刻抄起身侧竹竿助力竹筏快速向前。
他们身后传来几声拉响枪栓的声音,张佩金与灵鸡公一行人也发觉出不对,各自做好了战斗准备。
忽然间,铁链剧烈晃动的声音自鹧鸪哨头顶上方传来。
“扑通——”
第一个人俑自他们所乘竹筏的后方落入河中。托马斯,花玛拐与邬罗卖三人见状立刻手中拼了命加力将竹筏向前划。好在他们的竹筏原本就已经到了悬挂人俑的边缘地段,只奋力划动两三把便立刻冲出了重围。
可张佩金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
自第一个人俑落下后,剩下的人俑宛若下饺子一般,劈里啪啦就往下落。
张佩金与灵鸡公为防竹筏因人俑落下失去平衡,一边以竹竿撑住岩壁保持平衡快速向前冲,一边将那些快落在筏上的人俑踢去周围水中。
人俑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尽管几人已经尽全力将筏子划到悬挂河段边缘,最终还是吃不消手下脱了力,竹筏立刻就停在原处再无法向前游动分毫。
鹧鸪哨甫一冲出重围转头便看到张佩金一行人卡在最后危在旦夕。他先原地跪立而起,单手一甩飞虎爪便稳稳钩住了张佩金所乘竹筏前端。
花玛拐与邬罗卖见状立刻以竹竿支撑岩壁稳稳将竹筏固定于原处。
鹧鸪哨下盘发力固定全身,又将钻天索一头递给身侧陈玉楼,两人一并用力拉动。
这边张佩金与灵鸡公见状蓄起全身力气一撑,摇晃一下勉强便要冲出人俑河段。便在冲出河段瞬间,竹筏一角被下落的人俑砸了个结实,后端整个滑向水中,立于竹筏最后的三位随从一并全入了水。
张佩金与灵鸡公死死趴在竹筏前端紧握飞虎爪方才死里逃生,此刻正打算起身救落水的弟兄,爬起的瞬间却望着前方河道目眦欲裂,张嘴要喊又仿若冥冥中被什么掐着喉咙发不出声。
“他——他奶奶的,怎么还有这么多——”
灵鸡公好不容易从惊骇中回转张口便是一声惨叫,话音未落,前方河道立刻传来密集的“扑通”声。
鹧鸪哨一行应声转头向头顶崖壁张望,只见百米开外转眼只剩空荡荡的铁链,再看水中,一具具人俑歪七扭八各自沉入河底。
水面转眼回复平静再无波澜。
太平静了。
鹧鸪哨与陈玉楼都意识到此刻的平静代表了什么,都抽出手枪拉开枪栓,注意力紧紧落在水底。
灵鸡公与张佩金一时间被前方再次落下的人俑吓愣了神,现在好容易得了平静立刻就去救几位落在水中的弟兄。这边刚捞上来一位,就听前方陈玉楼陡然大喊:“快点!!!来不及了!!”
两人听闻心下都是一惊,七手八脚就去捞第二位。
原本平静的水面就在这时突然开锅,一串串气泡从水底争先恐后往上冒。
花玛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搞好了立于竹筏前端的探照灯,灯光亮起瞬间立刻将水底照了个一清二楚。
“活!活了!”
“拐子,看清楚再说!”
陈玉楼闻声蹙眉,花玛拐本就沉稳,又是验尸仵作,要说他看过的尸体比自己还要多出不少,如今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才能这般大惊失色。
不仅花玛拐看到了,其他所有人都看到了。
先前沉入水底的人俑吸足了水开始膨胀,原先薄薄一层壳已经被撑出裂缝,原本糊住七窍的污泥也在河水的洗濯中逐渐褪去。
这些枉死的人俑生前最后时刻痛苦到扭曲的表情逐渐清晰,又随逐渐泡发的身体在水中缓缓上升,最终洗去时间尘封的痕迹,全部重见天日。
“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什么啊——”
托马斯眼睁睁看那些人俑子水底逐渐浮起面目清晰,又见干枯虫卵自七窍而出,遇水则发,立刻变成手指肚大小的水彘蜂飞也似地冲向竹筏,一声惨叫抓起竹竿飞也似的打。
再看水中那两位没来得及被捞起来的同伴,半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出口瞬间浑身就已经被水彘蜂密密麻麻吸遍了只能在水中徒劳挣扎,又想要呼救,可张嘴瞬间就被更多水彘蜂涌满口鼻再无获救可能。
张佩金眼睁睁见自己两位弟兄被越来越多的水彘蜂裹成个密密麻麻的白团在水里缓缓蠕动,心下不忍,举枪照着二人脑壳的位置连发数枪,眼见这些水彘蜂吸干所有体液渐渐散去,只留下两张白惨惨的半透明皮囊随波漂流。
“总把头这怎么越来越多啊!”花玛拐与邬罗卖一头一尾也奋力敲打着竹筏下的水彘蜂,“这筏子行不行啊!”
托马斯经花玛拐一声喊叫才从天崩地裂中回过神来,此刻急中生智又手忙脚乱去包中掏出那瓶液体扔给张佩金。
“倒进水里,点火!”
张佩金刚看见自己弟兄瞬间就成了这些破水彘蜂的腹中餐,此刻只想报仇,一嘬牙花子便立刻将那一瓶打开了远远甩去筏后。灵鸡公立刻眼疾手快将火把扔去同一处。
那火把刚落在瓶子四周大火立刻轰然而起,空气中霎时漫出一股腥膻。
“总把头叫你来还有点用嘛。”花玛拐见状映着火光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位洋人,心头赞许又稍微增加了那么一点点。
那酒精本就不足一瓶哪能禁这么烧,说话的功夫立刻就祭了天。
“……”
花玛拐方才刚生出的一点点赞许立刻原地烟消云散。
鹧鸪哨逐渐觉出不对,这水彘蜂虽然极多,可除去攻击了二位落水之人外,却并未攻击筏上之人,甚至并未跳出过水面。
“这水彘蜂——”陈玉楼已自竹筏上起身,只听嗡嗡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且越来越盛,可却未见一只飞出水面,此刻心下亦有同感。
“嗯,这水彘蜂大抵是不能出水的。只是不知为何献王要在丛葬坑里藏这样的机关。如果此物只能在水中活动那便很难防外人侵入里陵体。”鹧鸪哨言语间停下手中竹竿观察,只见虽然筏底确实积累了不少,却并未对筏上各位产生丝毫影响。
“害,不能出水啊——”灵鸡公倒是耳聪目明第一个捕捉到了重点,当下立刻原地躺倒在筏上休养生息。
“不能出水你倒是早说啊!”托马斯又惊又累,闻声当即一屁股坐下连带着竹筏都晃了两晃,“真是白瞎了我一瓶Alcohol.”
花玛拐秋后算账:“马兄,你方才是不是骂了句‘他奶奶的’?”
托马斯一问三不知:“我不是——我没有——”
邬罗卖见状也要跟着调笑一句:“云南人可都说这水彘蜂过油一炸口感酥脆特别好吃,马兄可想尝尝?”
托马斯转手就去邬罗卖头上敲了个暴栗:“他笑我就算了,你怎么也跟他学!”
鹧鸪哨也懒得去管这三位陡然放松继而在一边耍贫嘴,自己去陈玉楼身侧捡个空地坐下,借着灯光四下张望:“陈兄,你可觉得这水彘蜂有些蹊跷?”
陈玉楼点点头。
“嗯。如果这些玩意儿不是为了防人入侵,又是为了做什么?”
鹧鸪哨略一思忖。
“我原先跟随师兄在搬山修行时有听说过云南痋术。其本质应当是以死者的冤魂为媒介,通过把其怨念转移到其他生物上,继而使无毒无害的生物逐渐携带致命之毒。如果这些水彘蜂是其中一个环节,究竟要如何起作用还暂且无从得知。”
“你可有把握?”
“虽是推测,但十之八九。如果可以就此穿过山洞,待到上岸这些水彘蜂便再奈何不得你我了。”
“灵鸡公,我们现在能走了多远了?”陈玉楼闻言抬高声音发问。
“算时间,大概能走了一大半吧。”
陈玉楼不再言语,又专注去听周遭响动。
鹧鸪哨便也就此打住,一双眼仍是四下张望。
转眼两只竹筏穿过笔直的河道,又进入一个空旷洞穴中。
花玛拐借探照灯的光四下张望,影影绰绰只看到正对面有一个洞口,便就此带领一干人冲那洞口滑去。
陈玉楼突然原地一涨身,神色警觉。
“能看清右前边的山岩里有什么吗?”
鹧鸪哨听他所言向竹筏右前方望去,可这山洞太空旷,即便在探照灯下也是黑逡逡看不真切,他尽力辨认了一通,最后只得作罢。
“好像暂时并未有什么异动。”
陈玉楼长叹一口气,又道:“兴许不是什么大东西,你且先留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