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第一次进宫,看到抱着千秋公主的太子,少年时期的太子殿下身形纤细修长,面容清隽秀气,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他不厌其烦和时于归说着话,牵着她的手,温柔地擦着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他带着时于归穿过御花园的紫竹林,身姿比园中的修竹还要挺拔。他抱起时于归的动作温柔,即使面对公主赤/裸/裸的抗拒依旧是面带微笑,一点都不恼。
她也有两个哥哥,大哥谢书群甚至比太子还大一些,二哥谢书华与之年纪相仿,但大哥从不会这样对兄弟姐妹,他自小肩负母亲的期望,温和却有距离,对他们一样严厉,偶尔摸摸她的头,已经能让她高兴许久,二哥整日跟在大哥身后,脾气比她还不好,母亲和父亲又极为宠溺,没有和他打起来就不错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年幼的谢凤云当时羡慕地想着。
那个少年对着她走来,脸上笑容敛了敛,虽然依旧带着笑意,但笑容冷淡许多,他对着她点了点头,温和地称呼她为谢三娘子,那双眼中比那日的骄阳还要明亮耀眼。
时于归倒是一直和她犯冲,一见她就耷拉着脸,双手小大人一般紧紧抱着,把脑袋/埋/在太子怀/中,不高兴地说道:“我要见父皇,快走。这里的人实在太讨厌了。”
态度真是一如既往得恶心人。
谢凤云冷笑,两人性格上不合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
她努力成为一个出众的世家娘子。他喜欢有才气的人,她便咬牙学着琴棋书画,他喜欢打马球,她便学着上马挥球。
能得到他的信息是这样少,她想着也许入了宫就好了,比常人更靠近他就可以了解得更多,所以她进宫当了时于归的陪礼人,又假装为了替父祈祷去了玲珑殿,她一步步走着,却不曾想,有人早已拦在她面前。
一个其貌不扬,家世普通,毫不起眼的柳文荷。
一个处处不如她,可偏偏得到她最喜欢之人喜欢的人。
她眼底似要弥漫出血来,尖锐的红色指甲刺破她的手心,她咬着牙保持着最后的体面,不愿低头。
“你们都下去吧,我与凤云谈谈。”
“这……群儿你怎么来了,谢侍郎送走了吗?”
“母亲,天色黑了,你让厨房端碗粥来,凤云闹了一通只怕要饿了。”
“你先去吃吧,我等会就劝她出来了,你今日和谢侍郎在书房带了一天,先去休息吧。”
“不碍事的,母亲也累了,好好休息。”
谢书群在谢家威慑力十足,众人信服,史可云也一向听他的话,闻言只好摸了摸腰间的鞭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云儿是个倔强性子,你也知道的,自小就不服输,今日定是受了委屈,你要是有什么教训的话以后再说,现在可不许火上浇油。”
她紧张地盯着谢书群,见他点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她看到谢书群姿态端方地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在烛火笼罩下剪出一层朦胧剪影。
——群儿这几日怎么心思重重的。
谢书群推开门,刚一推开就听到谢凤云尖锐地呵斥声:“不是说不准进来吗!”
“是我。”
谢凤云浑身一震。
“你今日回家大闹一场,母亲很担心,昨日她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本就睡不好,你这样一来,不是让她更加闹心。”谢书群关上门,避开院中窥探视线,缓缓走到她面前,跪坐在他对面,温和说道。
他对谢凤云此时异状视若无睹,像往常一样训导家中兄妹。谢凤云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委屈,她低着头不说话。
“公主今日宴会是不是透露出太子选妃一事。”谢书群递出一方手帕,细声问道。
谢凤云抬头,一双眼睛血丝弥漫,唇角被她/咬/出血迹,脸上斑驳,形容可怜。虽然她心思藏得隐秘,但谢书群能看出来她并不意外。
她大哥自小心思就与常人不同,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一般。
“我早已提醒过你,太子宠爱公主,两人情分不必常人,你若是心中有了异样心思,就需与公主打好关系,可你与公主关系却是越来越差,太子自然是以公主为先。”这话,在谢凤云成为公主陪礼人时谢书群便仔细叮嘱过。
“可公主性格……”谢凤云恨恨说道。两人的梁子第一次见面就结下了,公主骄纵的脾气完全让人无法招架。
“因为她不喜欢谢家人,这事我和你和谢书华都说过,不是吗,我让你们忍着她,是因为谢家当初确实对不起他们。”
谢凤云不说话,她其实很多要讲。比如谢家不过也是要保自身位置,比如谢嫔如今还不是身居冷宫,比如谢家这十年来对太子难道还不够吗……那一肚子话在她唇齿间转了一遍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她其实知道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补救的,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谢家当年起了这种心思,任谁也不敢保证往后是否还会死灰复燃。
太子会怕,公主会愤怒,依附太子的人同样也会警惕。
可,可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若当年她在,她也会拦着父亲,和她的母亲一样,和她哥哥一样,他不过是晚出生了几年而已。
谢书群温和似海的眼睛注视着谢凤云,看着她愤怒又不甘的神情,那滴眼泪终于不堪重负地掉了下来,顺着狼狈的脸颊,在下巴处一闪而过砸落在案桌上,溅起晶莹水花。
“可我喜欢他啊。”她喃喃自语。
我喜欢了十年啊,喜欢到连往后余生都想好了,喜欢到连喜欢都是照着他模样喜欢的,可最后告诉她,她喜欢的都是假的,因为那人早已心中有了欢喜之人。
“可你是谢家姑娘啊。”
谢凤云只觉得浑身每一处都在被撕咬,都在流血,疼得她连挺直腰板的力量都撑不下去,只好冷冷闭上眼,不愿意再露出软弱的神情。
谢书群脸上露出疼惜之色,静静地看着她双手紧紧抓住案桌,所有的力量都强撑在这双微微颤抖的手中。
他伸手像儿时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微微用力,弄乱了她精心打扮的发髻,但谢凤云再也没有力气像往常一般推开他的手,爱惜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她像是被这个动作卸去所有力量,抱着谢书群手臂失声痛哭。那头长长的秀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落在谢书群手中,遮挡住她全部面容。她像是要把这十年心中隐秘的慕艾全部倾泻出来,把它们一点点撕碎,一点点看着它们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谢书群任由她发泄着心中的难过,低头注视着他的妹妹,世人都道她骄傲难以亲近,不过到底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年少心事哭过了就好了。
“莫哭了,这事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谢书群摸着她的后脑勺,垂眸注视着她。
肩膀上哭声渐止。
“柳家娘子不是不容人的性子,再者太子不可能只求娶太子妃一人,若是你愿意……”谢书群动作一动,静静覆盖在她脑后,声音清冷。
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谢凤云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
许久,屋内响起她冷冷的声音。
“既然不是我的,我又何必自取其辱,自甘为妾。”她抬起头来,眼角泛/红,瞪大眼睛,抬起下巴,骄傲说道,“我可是谢家三娘子。”
谢书群眼角弯了弯,似海深沉眼珠闪了闪,温和地注视着她。
“你外祖母很想你,这几日,长安城只怕也安静不了,不如去你外祖母那边玩几天,马上就要入秋了,凤州满山枫叶,你一向是喜欢的。”他理了理谢凤云的鬓角,拿着手帕仔细擦了擦她的眼角。
谢凤云沉默着不说话,大哭一场让疲惫涌上心尖,连眨眼都费劲。
“凤云乖,你跨过去了就知道这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这只是你人生中极为微小的一步,以后别哭。”谢书群看着她眼睛,认真说着。
第146章柳府风波
今天长安城最热闹的事情大概就是长安城中出名的闲散王爷常荣来柳府门口负荆请罪,柳老夫人抬出一品诰命的衣服摆在门口,炎王殿下姗姗来迟,常王爷最后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要说那日马车慢悠悠地从热柳巷穿过朱雀大街来到柳府所在的铁吾巷,马车一出热柳巷就有不少人跟在马车后面,常王爷穿着正二品的官服坐在马车内,膝盖上横放一根藤条。
马车刚刚入了铁吾巷,柳府管家便跑去佛堂请示老夫人了。昨日的事情即使柳文荷不说,老夫人也会知道。老夫人当场禁了柳娘子的足,让她在自己院中反思。
“慌什么,砗磲,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等会随着管家抬出去。”老夫人跪坐在佛堂前,手中佛珠慢慢波动一颗。
自从十五年前柳家男丁覆灭河南道,老夫人一向火爆的性子突然安静下来,也学着长安城中贵妇开始吃斋念佛,学会修身养性,每每在柳南枝回来时都会送上一枚平安符。不过你若是因为这样便轻视怠慢她,就会大大栽了个跟头,毕竟也是当年刀刃见过血,鞭子打过权贵的彪悍娘子,即使如今沉默也不过是变成酣睡的老虎罢了。
一直陪着老夫人跪着的砗磲恭敬起身,她是柳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被老夫人从战场中待会,当年四朵金花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在柳府中极受人尊重。
“是,六娘子。”砗磲如今也已经算是高龄,满头花白头发,她一起身,管家和边上的小丫鬟连忙扶着她。
“去吧,莫要调皮。”老夫人一听她叫这个名字摇了摇头,不得不劝了一句。
砗磲点点头,笑说着:“不会给柳娘子惹事的。”
“去吧,也莫叫他人看轻了柳府。”老夫人合上眼,继续拨动着佛珠,幽幽说道。
黑褐色的斑点覆盖在她脸上,带出沉沉暮气,垂垂老矣的老人真的不小了,这般长寿的人,大英本就少有,跟何况是身在贵勋将领家中,可再如何,当她这双眼彻底暴露出来之时,又让人无法忽视其锐气。
常王爷停在柳府门口,后面已经跟了不少人,他捏了好几下藤鞭,想起舒亲王的话,这才咬牙掀开帘子。
管家扶着他下了马车,他扫了一眼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平民也有,更多的是长安城官吏家中小厮仆人。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那些带着深究试探的视线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他脸上,让他摇摇欲坠。管家案子扶住他,低声喊着:“王爷,忍一时之痛啊。”
是了,他的宝贝女儿得罪了毫不起眼的柳家娘子,被公主当场请出宫,如今成为长安城的笑话,家族中不少正在议亲的子女都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他今日不过是仗着二品官职,仗着一点老脸,想让柳府先低头。
“常荣教女无方,冲撞柳大将军,今日特来请罪。”常荣扑通一声跪下,闭着眼大声喊道。
人群中顿时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
请罪之事,酒楼茶馆,饭局酒庄都是可以说话的地方,再不济也是人家家中大堂,如果事情到了负荆请罪的地步就严重了。
柳府毫无动静,常荣喘着气,握紧手中藤条,不得不再一次喊道:“常荣教女无方,冲撞柳大将军,今日特来请罪。”
“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是常王爷家的姑娘惹到了柳府了。”
“若是口角之争也不至于要负荆请罪这个地步吧。”
“我这个我听我远方表亲家的小姑子说过,说是常家娘子得罪了柳家姑娘。”
“那不过是小辈摩擦怎如此严重,柳家也……”
“是啊,听说公主与柳家关系极好呢。”
人群中议论声不断,柳府大门依旧紧闭。常荣面色通红,满脸屈辱,他紧盯着柳府门环,只觉得浑身冷热交加。
他好歹也是二品王爷,在圣人面前颇为得脸,而柳家,自古兵权为大忌,柳南枝虽然是河南道大将军但到底是外派军/官,与他同等品阶却是比不上长安城中的自己。
公主真是一颗心偏到嗓子眼中了。
“常荣教女无方,冲撞……”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为首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夫人手捧一叠金光闪闪的衣服,衣服绣面上绣着铠甲葵花引首,升降龙盘绕的纹路处处可见,金色腰带上面用柳叶篆写着奉天诰命的字样。
——是一品诰命服。
有人发出惊呼。
常荣突然一个激灵,浑身是在冰窖中拔过一遍,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个一品诰命服是谁的,是公主连夜给的吗,可过了许久又突然起来,柳老夫人当年一人单枪匹马于青石岭万山岗平帝一命,所到之处人首分离,敌军惊骇。
文平帝感其英勇特封其为一品诰命夫人,而当时柳老夫人不过二十,刚刚嫁于还是三品骠骑将军的永安侯,这是大英建/国以来第一次越制封礼。
这事当时轰动异常,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开始逐渐被人淡忘,毕竟长安城内每天都在发生稀奇之事,且这个事情实在是太久了,六七十年的岁月。老夫人高寿,历经三个朝代,熬过了无数斗争碾压,连先帝最荒唐的时候不少世家官员遭殃,但柳府一直闭门不出,未受牵连,当时不过认为是柳家太小,先帝不屑,如今看来只怕是因为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