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潜这话既点明了这位面白无须之人的身份官职,又表明今天宣八位侍郎齐聚的目的,加上言辞间又颇为恭敬,八位侍郎一听便知是大事。
都道宰相门前三品官,更别说这位身穿紫袍的人,三品内侍才有资格着紫衣,尊称一声太监。在坐的人或多或少都面圣过,自然不会对圣人身边的王太监感到陌生,更别说谢书华常年出入宫廷。
内宫中能被叫成太监的只有六人,分别是内侍省、掖廷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的内侍令。因靠近权力中枢连三公三师都尊称他们为太监,尤其是面前这位王太监自圣人还是皇子时便侍奉左右,陪着圣人走过种种大事,圣人登基之前更是救过圣人和先皇后一命,说是心腹第一人也不为过。
当年皇后仙逝,圣人谁也不见只留王太监伺候。自此王太监又隐隐成了内宫内一省五局之首。连盛尚书都对他恭恭敬敬,八位侍郎更是不敢托大,连忙起身行礼。
王顺义微微侧身,避过八位侍郎的行礼,面团似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来,接过后面黄门递来的圣旨,笑容满面地说着:“话也不多说,咱家今日来带着圣人圣谕,还请各位侍郎接旨。”
盛潜颤巍巍地站起来要接旨,王顺义赶紧说道:“盛尚书不必起身,圣人体恤尚书,可坐下听旨。”盛潜朝东边行了一礼,又颤巍巍坐下,八位侍郎起身跪下接旨。
“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稳吏治,化民风,大事上之,小事则行,以肃邦犯……特设监督司,遣监督员一名。钦此。”
盛潜眼皮微微一抖,脸上神色依旧如常,只是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底下的八位侍郎,复又垂下眼不说话。
“吾皇万岁万万岁。”八位侍郎齐声应下。
王顺义把圣旨放回到黄门托盘中,笑脸盈盈地说道:“各位侍郎赶紧起来,圣人体恤刑部事务繁忙,这才设下监督司,由监督司协助帮忙。”
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刑部掌管百姓死生大事,每个案件都是慎之又慎,圣人设立监督司不失奇怪,户部也有类似职位,只在每五年大英人口普查才排上点用场。虽说是个虚职,但谁来担任却是一件微妙的事情。
“只是不知何人与我等成为同僚。”盛潜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王顺义笑容更殷切,笑眯眯地说道:“此人在座的都见过,想必今后相处更为融洽才是。”他说这话,眼睛却是往后排走去,也不知看向哪个人,慢悠悠收回视线,和盛尚书对上后高兴地补充完后面一句话。
“此人便是大英国嫡公主千秋公主。”
内堂众人神情一怔,连盛潜这个惯会装蒜的人都露出错愕的神情,底下八位侍郎更是面色各异。王顺义见状微微敛住笑意,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是带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模样。
“千秋公主自幼长在圣人膝下,师从安太傅,虽性格有些骄纵但多年来从未出错,圣人此意便是想磨磨公主性子,刑部众位都是圣人肱骨,放在刑部圣人才最为放心。”
盛潜不亏是沉浸官场多年,瞬间反应过来,也察觉到王太监话中深意,连忙说道:“千秋公主万金之体,刑部多为阴晦,微臣不过是怕冲撞公主圣体。”
王顺义笑着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来,对上底下惊疑惑的目光,只是淡淡提了一句:“公主喜欢便是圣人欢喜,咱家也弄不懂,盛尚书当年也经历过贤安皇后的女官制,想必也不陌生圣人的用意吧。公主雄才大略深得圣心,这事便是公主亲自定下的。”
盛潜贴着茶杯的手不由地点了点茶壁,女官之事来得快去的也快,先皇在位时曾经历几次血腥震动,圣人继位后,在位官员十之九空,即使填上国子监挂职举人,官位也是悬空甚多。
当年皇后便提出女官制,高门大户之断字,尤其是清流人家,男女同席而学,学识才干并不逊与男子。皇后此意得到不少高门支持,一时间女子学堂遍地开花,如今大英偏远地区及边境地区仍有不少女性官吏,便得益于此。
“这……圣人打算……”饶是盛潜老谋深算也猜不透此事深意,忍不住开口询问。
顾明朝也听闻过此时,如今河南道大将军便是柳家嫡幼女,这些人战绩赫赫,并不逊于父兄之辈,早些年大英立国也出过多为女将军,女官吏,是以这事当初推行得并无太多阻碍,只是后来先皇后骤逝,又经过一些事情,女官制度便慢慢被废止了。
“朝堂大事咱家不过一介奴婢如何得知,今日不过是来传旨,尚书切莫为难咱家了。”王顺义借力打力,笑得更软棉花似的,不愿多说。
“是我唐突了。时辰尚早,不如王太监留下喝杯茶水。”盛潜很快收敛好情绪,说道。
王顺义摇了摇头推辞着。
“今日不过是借着公主之事才出宫,难能叨扰刑部,只等公主行头安置完毕,这便离去。”传旨之事本不该是王顺义出面,他是三品太监,圣人贴身之人,说是位高权重也不过分,此事若不是涉及时于归,圣人岂会让他出面宣旨。
“我这便派人收拾出东跨院给公主。”盛潜明白他是来盯着刑部办事的,笑眯眯地询问着。
“东跨院乃尚书办公之地,圣人吩咐,公主虽身份尊贵但此事不过是来办事,以后若是做错了尚书责备她都是可以的。”
盛潜笑容一僵,这话听听便算了,真要是这么做了,圣人敲他脑袋的事情也不远了。王顺义继续说道:“听闻上次公主也曾协查过一件案子。”
一直在后排的顾明朝眼角一跳,深觉不好。
“听闻顾侍郎和谢侍郎中间还有一跨院,不如就定在那里吧。谢侍郎乃公主多年玩伴,顾侍郎之妹乃公主陪礼之人,都是相熟之人,想必相处起来也毫无芥蒂。”
这话虽是对着刑部司两个侍郎说的,但顾明朝觉得王顺义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只觉得背后冒出一阵汗毛。
这事看似是商议的,但也轮不到两位侍郎开口,盛尚书一向是和稀泥的性子,所以公主办公的位置便这样定了下来。
原本最为冷清的刑部司西跨院顿时热闹起来,无数精品贵物,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流水似得送了进来,那间灰扑扑的院子顿时焕然一新。
等时于归带着立春、立夏和长丰来的时候,盛潜带着八位侍郎站在院前迎接,时于归笑眯了眼,认真地说道:“以后便是同僚,盛尚书为我长官,不必多礼。”
这话跟圣人说得以后可以说教公主是一样的,盛潜左耳进右耳出,哪敢真的应下,便岔开话题恭敬说道:“公主办事地方已经收拾好了,若是有什么不满可对顾侍郎说。”
时于归听这话简直是满意极了,心中赞赏盛潜这人一介平民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历经三皇而不倒是有原因的。
顾明朝扑头盖脸被砸下重任,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来,抬起头来和时于归对视一眼,只看到她满脸愉悦,心情极佳的模样,一向脑子转得贼快的人突然想起无关紧要的事情。
——明晦怕是再也不来找他了。
“哪里哪里,盛尚书办事我自然是极为放心。”时于归笑着说道,“刑部公务繁忙也不叨扰各位了,我也先去熟悉下事情,以免以后拖了众位后腿。”
盛尚书闻言这是要赶人的意思,难得抬眼对着顾明朝使了个眼色,奈何如今顾明朝脑袋混沌,丝毫察觉不出来,只得无奈带着其他六位侍郎离去。
屋内只剩下谢书华和顾明朝两人,时于归坐在首位,圆溜溜的琥珀大眼扫了两人一眼,露出狡黠的笑来。
“都是熟人我也不假模假样了,有事我会叫你们的。去吧,都去好好消化这个事情。”时于归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来送客。
谢书华捏着鼻子率先走了,顾明朝慢了一步但也紧接着要跟出去。
“顾侍郎,孔郎中抱花而行,你竟然看也不看一眼,当真无情啊。”
顾明朝一个踉跄,差点跌了出去,也不应她这话,只是疾步走了出去,这一出门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发热。
——公主这人也忒记仇了。
顾明朝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来公主是要提醒他明晦表妹的事情,但是这提醒的方式也太闻所未闻,险先害得他再也见不得牡丹花。
第36章公主有请
时于归进入刑部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让人把长安县的案子整理出来。立春捧着被加密加封的案卷送到时于归案前,跪坐在一旁为其研磨,疑惑地问道:“刚奴婢去调阅案卷,管理案卷的王主事说这事已经归案了。公主是打算看什么。”
这案子几日前被盛潜亲自定案为江湖仇杀,两位刑部司侍郎盖章,尚书签字,一场可能刮起飓风的风波掩埋在层层案卷中。
时于归打着哈哈哈,随意扯了个借口应付着。立春不疑有她,便认真研起墨来。
这案子疑点重重,也不知道那日圣人和盛潜说了什么,第二日由盛尚书牵头当场结了案,那张毫无相似的通缉令也被替换成如今的模样,至于那人奇怪的入城路径和车厢都被打上掩人耳目的作用。
“仵作这栏为何没有签名。”时于归翻到尸检记录的时候看到最后只有盛潜一人的签字,这个地方原本应该是办案仵作的签字才对,怎么会是尚书签名。
立春摇了摇头,询问道:“是否需要把盛尚书叫来询问。”
时于归失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边继续向下翻着一边说道:“你家公主如今是来做事的,四品小官叫个正二品尚书来询问像什么话。”
立春自知失言,她身为千秋公主贴身大宫婢,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一些高官侯爵,一时间竟也没转过弯来,是以恭敬地说道:“公主说的是。”
“尚书叫不了,侍郎还是可以的。”时于归的目光扫过底下一排的签名,抿着嘴笑了笑,眼角的鲜红小点一闪一闪。
这般模样立春照顾时于归十四年自然不会会意错,那张圆润雪白的脸上也露出笑来,停下研墨的手,难得打趣地说道。
“那奴婢去叫顾侍郎来。”
时于归斜了她一眼,板着脸说道:“就你话多,这等小事自然是先请个主事来便好,不如就这个吧。”她对着首页名单上的数十个名字,随意点了个名字。
顾明朝这几日忙得昏头转脑,几日前刑部衙门口大鼓被敲起,有一女子击鼓鸣冤,大英律规定:凡有人击刑部大鼓,尚书必亲自审理,若是诬告当场处以极刑,若属事实也是要当场受理的。
那位女子跪在堂上,自言自己本是河南道洛阳人,三年前入城赶集时被拐卖至长安,如今侍于长安府尹,常年不得离开院落,这些年忍辱负重后生下一女,大娘子恶毒,遣人溺死幼女,幼女尸骨无存,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想回洛阳却骇于长安府尹势力,特请刑部为此做主。
这事本轮不到刑部管辖,真要闹也得闹到隔壁御史台,由御史台上表参长安府尹治家不严,大娘子残害子嗣之罪,但偏偏那位女子不经意说出当年被拐卖之日时曾闻到佛香袅袅。盛尚书这才惊堂木一拍,揽下这个案子。
三年前长乐寺拐卖一案也是从一股佛香为突破口,当年还是刑部郎中的顾明朝日夜勘察长安城周边大小寺庙,终于在长安寺找到所有被拐卖人口,名震长安的拐卖人口一案彻底告破。
这案子佛香是细节,当年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这个女子竟然说出这个,盛潜便留了心,借着人口拐卖一事做文章收押女子。
顾明朝这几日忙得连轴转,好不容易回到内堂,突然看到隔壁金碧辉煌的院子。院子焕然一新,墙壁屋顶都被重新修整过,院子内花团锦簇,薄纱轻笼,门口站了穿着禁军服饰的人,院内莲步轻移的人身着宫装。这一番人间富贵的景象与死气沉沉的刑部格格不入,却又因着院子里沉默寂静的氛围又带出一丝诡异的融合。
“公主这几日可曾外出。”他收回视线,不经意地问着身后的王主事。王主事是刑部司的老主事了,办公的位置就在顾明朝三进院内的外院,能看清隔壁院子的事情。
他最爱八卦,时不时就盯着隔壁看,只是隔壁戒卫森严,手下人口风极紧,有日他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就被侍卫长一直盯着。那严厉的视线盯得他双腿发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不曾外出,不过这几日召了不少人,我出门前刚看到詹主事进去。”王主事素来包打听,他把公主召见的人一一报出。顾明朝眉心一跳,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些人都是长安县城门外案子上签名的办事人员。
“啊,詹主事出来了。”进院子前,王主事眼尖看到詹福被人送出大门,顾明朝视线随意一转,谁知和詹福撞了正着,正好看到他脸上得意的笑,便也露出一丝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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