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冉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有些难过的说道:“顾先生受了重伤不宜挪动,留在青峰镇上养伤,待他伤好些再去派人将他接回来。”
裴行韫松了口气,打量着手臂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许先生,问道:“先生可好?”
“托娘子的福,捡了一条命。老朽现在伤了手不能见礼,待伤好以后再来谢过娘子。”许先生笑着答道。
“先生言重了。各位院子里的热水热食都已备好,大夫们也已经请进了府,会来给你们包扎治伤。要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尽管差人来说一声便是。”裴行韫见到少了许多的人马,强忍住眼泪笑着对这些疲惫至极的亲卫们说道。
闵冉目光扫过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也别开了头不再去看,转而牵住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阿韫,要是没有你的警醒,我们怕是都会葬身在那片树林里。”
裴行韫垂下眼眸,瞧着他撕裂的虎口与手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心里难过至极,“你担心着我,才将亲卫留在了府里。要是他们都跟了你去,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闵冉已经从青河口里得知了府里发生的事,他侧身看着她,郑重又无比认真的说道:“要是我将府里亲卫都带走了,估计你已经遭了毒手,那样我活着,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他与她并肩走在回廊下,瞧着府里的雕廊画栋,低声说道:“我以前总觉着,所有的小娘子不是如李氏那般心如蛇蝎,就如我阿娘那般迂腐又柔弱。阿娘她有舅舅,伯府那般的破落户,哪里值得她守着那些规矩,甚至为了阿爹那样的男人,生生将自己折腾得没了性命。
在这之前我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娶妻,最为开心的事就是舞刀弄枪,上阵杀敌。可是这次以后,从前的那些劲头,好似一下就散了,只想着大家能平平安安回来,吃碗热汤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旁。”
裴行韫眼眶红红,闵冉一生征战,可他终是肉身凡胎,也会有受伤辛苦的时候,可他无法将这些示于人前。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没能回来。当兵打仗的,都是拿命在搏前程,谁心里都明白,可是他们还那么年轻,我已经有了你,他们却很多人都未曾有给他们热烫饭的人。”
他神情一凛,厉声说道:“这次的刺杀之仇,我定要让他们十倍还回来!”
第55章狠毒
闵大娘子停灵在清音寺,闵冉在她灵前上了香后,伴着裴行韫出了地藏殿。外面秋日阳光照下来,没了夏日时的火辣,驱散了殿里沾染的阴霾,他忍不住眼睛眯了眯,半晌后方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裴行韫轻轻点了点头,现今他的兄弟姐妹也就剩下了了闵三娘子一人,她正要出言安慰他,没曾想像是心灵相通般,他倒先说道:“阿韫,我总算还有个妹妹,你却是孤零零一人,从今以后我得更多疼惜着你。”
“嗯。”裴行韫眼里含笑,用力的点了点头,又转身笑看着跟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闵三娘子,“我们要先回城里,云雾山秋景乃是一绝,你要不要在寺庙里多住些时日?要是嫌庙里冷清,就住到山下的庄子里去,庄子里的瓜果都已成熟,这个时节去正赶上采摘。”
闵三娘子难得出门,知道裴行韫是为了让她在外散散心,可是想着府里这些时日发生的变故,要是住在外面起了风波,又要惹得他们分精力来照看她。
她笑着摇摇头说道:“大哥与娘子给我选的院子,景色倒不输这里,我住习惯了倒觉着还是自己的小院好,就不在外多停留了。”
裴行韫也不多劝,招呼着人抬来软轿,待到闵三娘子上了轿之后,她也正要上去时,闵冉却拦住了她,如同上次般弯下了腰,说道:“上来我背你。”
“你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这一用力又会被撕裂开。”裴行韫将他拉起来,看着他缠着布巾的手,心疼的说道:“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你就别折腾了。”
闵冉仍然固执的说道:“就算是手没了,我照样能背你,背着你到老。”
裴行韫心里一暖,见他一脸倔强,只得爬上他的背由他背着她下山。
“阿韫。”闵冉轻声唤她。
“嗯。”
“你比上次又轻了些,要多吃些荤食补补身子。”
裴行韫忍住笑,是他想吃吧,近些天她吩咐厨房做多些鱼虾,肉食少了些,他每次都抱怨大肉太少,没见着他都饿瘦了。
“大夫说了,不能过多食用肥肉,要是你身子不好,以后谁来背我呀?”
闵冉沉默一阵,又说道:“我的手,等下你要给我多吹吹,吹一口仙气之后就不会痛了。”
裴行韫一愣,想挣扎又怕更伤着了他的手,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难过的问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有一点,不过你放心,一点都不疼。”
如果不疼,他又怎么会开口,想到他那双面目全非的手,裴行韫鼻子又酸又涩,脸靠在他背上,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这下山的路像是永不到尽头般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山下,两人上了马车后,她忙抓过他的手,看到布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上面,他像是被烫到了般缩了一下,柔声安慰着她:“别哭别哭,回去再换过药就是。”
为了逗她开心,闵冉转而说起了许先生的笑话,“许先生这次手臂被刀砍了一道大口子,在逃命的时候就一直哭唧唧,我被他烦得受不了,干脆拿了一块他自己的里衣堵住了他的嘴。哎哟许先生真是,简直比我还不讲究,他不知多久都没有换过衣衫,我都快被他熏得晕过去。
闵冉吭哧吭哧得意的笑起来,“也是,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他衣衫脏了都没人提点着要换一身。这次回来后他又哭了好几天,说是手臂破了相,以后没有女人肯嫁给他该如何是好。要不你回去给他也多留意些,省得他成日乱哭。”
裴行韫破涕为笑,许先生不仅不修边幅,手又松,身边无过夜财,一张嘴油腔滑调,能有女人肯嫁给他才怪。
闵冉仔细觑着她的脸色,见她笑了心头才跟着一松,指着官道两旁的农田说道:“秋收已经开始,今年虽然遭受了水灾,终是还有些收成,百姓不至于颗粒无归。”
裴行韫撩开车帘看去,田间地头一片忙碌,庄稼人弯着腰在奋力收割,见到他们的马车经过,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小声指指点点几句,又转身自顾着去抢收。
“江州历年来算得上风调雨顺,只怕大夏其他州就没得这般好运,今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卖儿卖女。”裴行韫放下车帘,微微叹息着说道:“江州遭了灾收成减少,可赋税却不会减,说不准还会多征收。”
这征收的手段花样百出,前世裴行韫曾听过,百姓家里养的鸡都要征税,为了敛财竟荒唐到如此地步,活不下去的人要不上山落草为寇,要不就干脆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皇帝亲贤臣远小人。
而那些大臣们,却将这些罪推到了她的头上,说是她蛊惑了圣心,引起了天怒,才连连遭受天灾人祸。
闵冉沉吟后说道:“江州不能加赋,今年的赋税我还想着在粮食上减赋,减下的部分用徭役来换取,将江州城墙筑得更严实些。”
裴行韫担忧的看着他,有裴半城在从中作梗,他就算有这个打算,只怕实施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这收秋粮时有许多诀窍,比如大斗小斗,官府从百姓那里收粮时,用的是大斗,交到朝廷时,却用的是小斗。可就算用一样的斗来量粮,这中间差别也大了去。那些积年老吏,这一手简直用得炉火纯青。”
闵冉细细的跟她说着这些衙门之事,冷笑道:“裴半城算是有本事,可他的眼睛只顾着往上看,却不肯低下来看看世情,刺史衙门里的官吏多油滑,要想糊弄他那简直是轻易而举。”
裴行韫也明白,裴半城从没有与小吏打过交道,来往的皆是世家贵族,又缺乏地方主政经验,官员们联手起来,就算江州粮食丰收,下面的人也能在实际收粮上做手脚。
回到府里之后,大夫给闵冉重新上药包扎了手,他又忙着去了前院,去为秋凉之事忙碌,如今顾先生还在青峰镇养伤,许先生吊着一只手臂在旁帮忙,许多事都得他亲力亲为,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待到秋粮入仓,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裴行韫除了心疼,也只得变着花样给他们准备吃食。这晚他回来,神清气爽又精神奕奕的说道:“我就知道裴半城只是空心架子,粮食在常平仓,他就算知晓了有多少斗,可真正运出去了多少,他却一无所知。”
裴行韫抿嘴笑道:“总算了了这一件大事,快过来歇着,张嬷嬷,你去吩咐厨房,今晚的饭早些提上来。”
张嬷嬷忙应声去了厨房,闵冉坐在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脸又沉了下来,恨恨的说道:“只可惜这些粮食,收上去也只怕会落到那些官员的口袋里,尤其是杜相。”
上次的刺客他查清了是杜成军中之人,这背后肯定是杜相在指使,想到这里他就咽不下这口气,眼里冒着寒气,咬牙切齿的说道:“杜相那老贼,这一笔帐,我迟早得跟他算清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年颍州灾情严重,杜相怕也是为了粮草伤透了脑筋。”
裴行韫轻抚他手上的伤疤,抬眼说道:“杜相从小小县令,做到朝廷百官之首,本事自不用提。可树大招风,阿爹能得到江州刺史,定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阿爹这人,虽然能低得下头,可只要他一旦能抬起头来,就会将那些所受的屈辱百倍还回去。”
闵冉听后吟思索半晌,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安,他蓦地站起来说道:“阿韫你先用饭,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没有考虑周全,我再去书房与先生议议。”
裴行韫见他才歇了一阵,又要去忙碌,只得送他出了屋子,吩咐张嬷嬷将食盒提到了书房里去。
闵冉这一去,直到次日天黑时分,才一身倦意回到了院子。他眼睛泛着红血丝,欲言又止看着裴行韫,嘴唇蠕动半晌后,才说道:“阿韫,裴半城放火烧了常平仓。”
“什么!”裴行韫惊得跳起来,她神色难看至极,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不由自主都在颤抖,喃喃的说道:“他,他怎么敢....”
“他派人在仓库周边淋了油,幸得你的提醒,我与先生商量之后,调了军营的兵去把守,可还是晚了一步,粮食被他烧了近两成。”
裴行韫抚摸着突突跳动的胸口,只觉得那里痛不可抑,这些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尤其是大夏各地都遭受了灾害,他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利,竟完全不顾人的死活。
“从前只在开春之后青黄不接之时,卖儿卖女的才会多起来。去年开春时,我看了账册,买个丫环要二两银子,现今买个丫环,只要一两银子。”
闵冉深深叹息,走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阿韫,我砍了他一只手臂,将他关了起来。你阿娘跪下来求我,说想见你一面。”
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闵冉陪着裴行韫去了刺史府,整个府衙都已经被江州军重重包围住,裴家人被关在各自的院子里,不得走动。
倪夫人的主院。
裴行韫站在正屋前看了一会才转过身,对闵冉低声说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出来。”
闵冉担心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你小心些,我就在门口守着。”
裴行韫点点头,腿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跨不过那一步。
“是阿韫吧,你进来。”倪夫人清越的声音传了出来。
裴行韫神情木然,以前她去倪夫人的院子,最常见听到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时至今日,她却觉得无比刺耳,猛地一掀帘子大步走进去。
倪夫人如同寻常一样,面容清冷,只是原本白皙的肌肤透着说不出的灰败之色,她努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对她招招手说道:“阿韫,到阿娘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裴行韫眼神冰冷,嘴角透出丝讥讽的笑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恨我。”倪夫人也不在意,长叹一声,“我也恨自己,活着真是辛苦啊。”
裴行韫脸色变了变,她死死盯着倪夫人,冷声道:“可是好多人都想活着,都在努力的活着!在逃荒路上吃不饱肚子,我曾经与狗抢过吃食,这些你们又岂能懂,阿爹做下那些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阿爹做错了,我们都做错了。”倪夫人神情怔忪中有说不出的悔恨,“从八娘委身于杜相与杜成父子起,这一切都错得回不了头。”
第56章尾声
倪夫人此时像是被霜打一般,老态毕现,不复从前清冷自持的模样,她秀美的眼眸里渐渐泛起泪意,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慢慢转身看着窗外的庭院。
金黄的野菊在澄澈的日光下,生机勃勃开得正欢,她一直喜欢这种不起眼的花草,在瀛洲的院子里,也从路边挖了许多野花草种在院中。
gu903();以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喜欢,不喜欢名贵的花草,偏生喜欢这些不起眼的。此时却突然明白,高门大院像是座不见底的深井,幽深又令人窒息,是这些随意种下便能成活的花草,给了她些许的勇气,撑着她走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