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韫抿嘴一笑,许先生终是个促狭鬼,去年闵冉被她推进湖里,倒被他这时拿出来说嘴取笑。她懒得同他计较,转而说起了正事。“先生此去瀛洲,心中有何打算?”
许先生将手上粘的汁水随意往身上一抹,看得她眼皮直跳,不动声色将案几上备的湿帕子推到了他面前。
他嘿嘿一笑捡起来擦了擦手,小眼睛眯缝着放出精光,凑过头来说道:“娘子不是说有大戏要唱么?”
“唱大戏也要先生搭台才能唱得起来,再说先生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我想唱的大戏,末了先生觉着不好,私自改了戏本子,我岂不是白费功夫?”
许先生心道还是小心眼子,原来以为不计较,此时倒在这里等着呢。
他讪讪一笑,叉手施了一礼,“给娘子赔罪,如有得罪之处,娘子得多加体谅。你知晓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惯了,老顾就经常骂我,姓许的你这厮,就没个正形,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他将顾先生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裴行韫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读书人,我算哪门子的读书人,不过多识得了几个字而已。我知道老顾这是故意在奚落我,不过我岂会那般小心眼跟他计较?大都督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可他不照样成了一方雄主,比那些读书人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裴行韫笑容不变,慢条斯理的说道:“总不能都不读书,读书就算不为考学做官,也能明事理。更甚者,读书人不会急赤白脸,总得掩饰一二要些脸面。瀛洲自古文物兴盛,可不比江州,先生切莫得罪狠了。”
许先生握着酒杯的手抖了下,他有些后怕的感叹道:“娘子提醒得是,瀛洲那些读书人的嘴皮子比江州厉害得多,要是一齐来变着花样骂,我怕是赢不了。”
裴行韫轻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问道:“先生上次战后留在瀛洲,可有整理衙门里的户籍文书?可否核算过瀛洲地面的田亩?”
许先生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神情难得严肃起来,他凝神回想了一阵,才艰涩的开口道:“许某惭愧,竟然没想到这些关键紧要之处。”
瀛洲的土地几乎都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衙门登记在册的,大多都只登记了免除赋税的部分,普通百姓为了省下繁重的赋税躲避徭役,全家干脆投靠在了世家大族的名下,隐田隐户遍地都是。
上次瀛洲战乱,许多世家大族出逃,正是趁机重新丈量土地重立户帖的绝佳时机。战乱平定之后,那些人又拖家带口返了乡,此时再去动他们手中的土地与家产,只怕瀛洲又会重新乱起来。
“瀛洲不能像是江州这般硬来,像你说的读书人虽然酸臭迂腐,可骨子里不乏有骨气之人,硬碰硬只会遭来反噬。都说与士人共治天下,总得给他们几分尊敬才是。”
许先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一直陪着大都督打仗,习惯了靠着强硬手段行事,倒没有深思过打下的江山该怎么去治理。先前他很快理清了瀛洲战后之事,未免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糊弄他,忽悠着他能尽快滚回江州。
他站起来叉手深深施礼,恭敬的说道:“先前都是许某张狂,不知深浅犯下了滔天大错,还请娘子不吝赐教,让许某能弥补一二,替大都督真正排忧解难。”
裴行韫侧身避过,又曲膝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先生无需过谦,我只是占着在瀛洲长大,比先生多知晓了一些世家大族密辛而已。”
许先生重又坐下来,再也不见先前的随意与散漫,拧眉说道:“因这次大水,秋收时粮食收成定会减产大半,能收到的赋税,唉....”
“大水冲坏了庄稼,不同样冲坏了田界么?”裴行韫不动声色的说道,“大都督一心惦记着瀛洲父老,拿着衙门里的地契户帖去安抚乡民,核算百姓死伤数额,田产损毁亩数,这也是应有之事。”
许先生小眼睛蓦地一亮,他抚掌大笑,连连说道:“妙,妙,娘子这一计谋真是妙哉!”
“先生先别高兴太早,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释出隐户隐田,除非大都督将那些世家大族全部赶出瀛洲,以后禁了土地买卖。”
裴行韫放下酒杯,站起来看向碧波万顷的湖面,闵冉自己才是最大的士族豪绅,她深知这条路现今根本行不通,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能让他们吐出三成出来,这个数额都已不容小觑。”
许先生频频点头,狗急跳墙,不能将他们逼狠了,再说瀛洲现在是大夏的天下,还不真正姓闵。
“先生得客气些,定要许诺他们一些好处。现在百姓有缺粮的,想法子让那些粮食放堆在仓里发霉的人家拿一些出来,由大都督做保人,借给挨饿的百姓。待来年收了粮食之后,再拿新粮还给他们。不过,新粮可不能与陈粮等额,只得还六成新粮。”
许先生瞪眼,这谁也不会这么傻,借出去的没有利息也就算了,收回来的还少了将近一半,大都督虽然长得好看,可也不值那么多粮食啊。
“他们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乐善好施,念着能名垂千古。先生最喜欢听戏热闹,一人听多没意思,不如顺道将他们都邀请来,让那些穷苦百姓一齐前来给他们下跪谢恩。
搭戏台子之地先生要选好了,旁边可要搭亭立石碑,供世人瞻仰祭拜。石碑上刻上那些积善之家之名,谁家出粮多,谁家排在最前。”
裴行韫停顿了一下,笑道:“我只不过是随意一想,中间有不妥或遗漏之处,先生还请自去改正或补齐。”
许先生听得心潮起伏,他起身叉手施礼,按耐住激动的情绪,沉声说道:“娘子乃是真正聪慧之人,许某比之起来不及一二。如今事情紧急,明日一早即将出发,得先去做些准备,请恕许某先行告辞。”
裴行韫笑着曲膝还礼,许先生提着长衫匆匆离去。她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回到院子里,仔细回忆着前世瀛洲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及当家人的性情喜好,能想起来的全部写了下来,差张嬷嬷给许先生送了去。
日次天还未明,在蒙蒙的青光中,裴行韫送闵冉出了城,他万般不舍的将裴行韫搂了又搂,才一狠心转身上马离去。
她眯着眼瞧着远去的人马,待到见不到影子才回转身走向马车,余光之处瞧见前方坐在马上的青影,一时楞在了那里。
裴半城的容颜未变,仍然一如既往的风流俊雅,只是脸上有抹不去的郁气,眼圈一片青黑,像是夜里没睡安稳。
闵冉出城人马众多动静又大,倒没想着能瞒过众人,怕是裴半城一直盯着大都督府里的动静,此时想必是心急火燎,急着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她微一沉吟,终是对着马上的裴半城淡然一笑,曲了曲膝施礼后转身踩上矮凳,扶着张嬷嬷的手准备上车。
“站住!”裴半城一声冷喝,翻身下马,“九娘,你的教养呢!”
裴行韫顿了下,眸中哀伤一闪而过,她静静的看向裴半城,自小他就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以诗书之家自居,可他又可曾尽到作为父亲之责?
她垂眸掩去眼里的情绪,从矮凳上下来,平静的说道:“江州城里甚至京城里,谁人不识裴九娘,裴刺史如今唤我一声九娘,倒是让人费解。”
裴半城怔楞住,真如妻子所说,从前那个娇纵天真的九娘不见了,现在的九娘既心狠手辣,又枉顾人伦亲情。他瞧着眼前比以前沉静许多,几乎让他不敢相认的小女儿,喉咙动了动,嘴里发苦涩然道:“八娘昨天夜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养肥的小天使,文已经很肥啦,在慢慢收尾中,可以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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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夜惊
八娘居然死了?
裴行韫心里没有丝毫的悲伤,甚至还颇有些惋惜,死了倒算便宜了她,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狠毒。
可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从马车上将自己推下来,甚至在假山上还想再推自己一次,她因为觊觎闵冉,因为自己活得不如意,所以自己就该为她让路么?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成了家族利益至上的大义么?
裴半城的表情太过悲痛,以至于裴行韫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她挥退身边紧张围过来的护卫与下人,缓步上前轻声开口问道:“当时我不见了,你们有为我难过么?”
“你是我的亲身骨肉,家里将你锦衣玉食养到这般大,你没了我岂能不难过?”裴半城像是极力隐忍着滔天的恨意,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可你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生养之恩!”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裴行韫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她幽幽说道:“明明一打听就能找到的啊,可你们从未来找过我。”
“裴家不只有你一个女儿,拖家带口上百人,难道我要抛下他们不管,冒着战乱来找你么?”
裴半城背着手,望着远处逐渐明亮的天际,眼里寒意闪烁,厉声道:“所以你就恨上了生你养你的裴家,甚至恨上了你的姐姐,下毒手要置她于死地,我简直养了个狼心狗肺的逆子!”
裴行韫只觉得荒唐至极,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我的姐姐,阿爹,这句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以前可曾多瞧过八娘一眼?为了裴氏一族的利益,你的儿子们太蠢太没有出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幸好还有女儿们。
大姐姐被你嫁进了齐国公府,出嫁之前她经常偷偷的哭,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哭什么,等老国公去后,她就是国公夫人,这么好的亲事难道她还不满意?
我现在倒有些明白,也得有那个命活着,才能享受到那些荣华富贵啊。真是个爱女儿的好父亲,齐国公世子前面的妻子也没有活过一年,你莫非要佯装不知?”
齐国公世子性子残暴,又嗜酒如命,喝酒后爱折磨人取乐,大姐姐是活生生被折磨而死,死后全身是伤,头脸肿得都看不出人形。齐国公府为了掩盖家丑,收敛后直接将棺材钉死,借着天气炎热匆匆埋葬了。
那时候裴家接到噩耗,被派去京城奔丧的裴大郎,在齐国公的安排下,在京城花天酒享受了一圈,回来说大姐姐是染了伤寒而亡。
前世初到京城时,齐国公帮了裴半城的大忙,那时候她还以为齐国公府念旧情,大姐姐去了这么些年他们还肯出手相助。
后来齐国公世子很快又娶了填房,奇怪的是照样没有活过一年。后来她进宫以后,听闻有人告齐国公世子当街残害人命,她想着那不是以前的姐夫么,便留心听了一些。
前面那几家死掉女儿的人家也跟着上堂喊冤,将他以前那些罪行在公堂上全部抖得一清二楚,大姐姐的死因也被下人招供了出来。
齐国公世子被人告上衙门,那几家人胆敢提出上告,是因为有杜相在背后撑腰,他不过是想落裴半城的脸,骂他靠着出卖女儿活得荣华富贵。
她得知了大姐姐的死因真相后,又生气又难过,鼓动皇帝夺了齐国公的爵位,心道总算为大姐姐报了仇。
只是那时候她太蠢,没有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没有看明白在裴半城的眼里,裴家的女儿为了家族利益,丢掉性命又能算作什么事?
裴半城的脸色愈发难看,被裴行韫这般当场指摘,撕下了冠冕堂皇的面纱,那些丑陋不堪的真相浮上水面,他气得额头青筋直冒,整个人都在簌簌颤抖。
“八娘。”裴行韫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不达眼底,她轻呵一声,“八娘给了你想要的,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为了你的仕途做出牺牲,所以他成了你最心爱的女儿,甚至让她取代我嫡女的位置。
也许你认为这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一个小妾所出的庶女,能被你这样看重,那是她的福分对不对?都说裴半城聪慧过人,你又岂会看不出她那些小伎俩。甚至连她故意害我,你也不予计较,因为她的确很听话,甚和你意。可现在八娘没了啊,你能出卖的女儿们都没啦。”
裴半城定定站在那里,眼里淬满了恨毒的光死死盯着裴行韫。只见她粲然一笑,声音轻快,“我忘了,裴家还有孙女,等着孙女长大,你又可以东山再起了。”
说完这些她心头畅快至极,像是清晨碧蓝如洗的天空。她不再去看裴半城,旋即转身走向马车,在仆从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闵冉到了瀛洲之后,不像上次去平叛时杳无音讯,这次几乎每日都有书信传来,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将在瀛洲的点点滴滴都写了上去。
甚至连他多吃了几口素食,也要写下来邀功,说他吃着这些就会想到她,像是她时刻伴在他身旁一样,信里浓浓的思念扑面而来,让她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跟着微笑。
裴行韫看着信上的字,前面还算中规中矩,后面却逐渐龙飞凤舞起来,想着他从前最不耐烦写字的神情,眼底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真是难为他了,居然能坚持给她写这么多书信。将这些信纸小心的抚平,在胸口贴了又贴后,放在匣子里妥帖收藏锁好,没有像是银票房契那样交给张嬷嬷,亲自保管了钥匙。
闵冉将瀛洲发生知事写信全部告诉了她,许先生也跟着递了消息回来,在与世家的几经交锋之后,终于从他们嘴里艰难的抠出来了近三成土地。
更令人欣慰又后怕的是,虽然此次因水灾伤亡人数巨多,可重新核算户籍之后,瀛洲的户数与人口居然比灾前还要多上两成。
gu903();许先生的忧虑跃然纸上,裴行韫心中轻叹,全大夏何止瀛洲,其他各州的情形估计只会更为严重。如同前朝的前朝一般,世家门阀的势力又重新壮大,朝廷推出政令下去,到了地方不过是一纸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