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吧。”银杏接过宫女的手,亲自伺候时月更衣。
太子走后,时月边梳妆边看向隔断外的白银:“白银呐。”
“属下在。”白银后背紧贴着墙。
“你是来监视我的呢,还是阻止我的呢?”时月问。
白银干笑:“属下当然是保护您的!”
“那好,你现在给我去驿馆,把季卓和李燕玉拖出来!”时月凶神恶煞地说。
自从慕容野变法,司寇府设了断案的公堂。
半个时辰后,时月到了公堂,大司寇田本迎出来:“时先生。”
“今日借田司寇的地方,我断个案,不为难吧?”时月朝他笑笑。
田本摇头:“不为难是不为难,只是这案犯……”
白银去驿馆把两人都带来了,三桓之一的季子啊,田本在朝堂上是见过的!
“他们犯了什么案?”田本小心翼翼问。
“绑架。”
时月一字一顿,步子走得飞快。
“绑架?”田本跟在她身边:“恕下官直言,绑架按律法,判得并不重。”
“而您这么大张旗鼓地把鲁国使臣抓起来……又在两国盟约期间,不太妥当吧?”
“田司寇。”
时月慢下步子:“田司寇见过二人了吗,还记得那个女人是谁吧?”
半年前,李燕玉曾慕容成藏司寇府住了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的官员对她都很眼熟。
田本一顿,乖乖闭上了嘴巴。
入堂,季卓和李燕玉坐着。
季卓与季肥有几分相似,因为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显得十分傲慢。
远不如他父亲。
小吏请时月进来,季卓的视线挪了过去,盯着眼前肚大如箩的女人。
李燕玉则半低着头,并未看时月一眼。
时月从他们身边经过:“来人,撤了他们的椅子。”
司寇府的小吏上前撤椅,季卓的侍卫不让。
两方自进门,就发生了矛盾。
季卓笑:“卫国,便是那种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首先,你也得是客啊。”时月看了他一眼:“证据呈堂。”
小吏们将尸体一具具抬上来,小竹那具故意摆在李燕玉脚下,青色的脸微微歪着,几乎贴着她的脚。
李燕玉的手指几不可闻地一紧。
时月指着尸体:“地上的人,二位认识吗?”
季卓扫了一眼,高傲地说:“当然不认识。”
“不认识?”时月看向李燕玉:“那……你认识么?”
炎热的天,李燕玉依然执着地穿着黑衣黑裙,半张脸被面纱覆盖着,看起来很神秘。
她哑着嗓子:“这是我,从前的婢女。”
小竹和她的关系卫国这边都知道,李燕玉无法隐瞒。
“她是怎么死的?”李燕玉反问时月。
“你不知道吗?”时月与她对视:“带人证。”
“带人证——”
公子机带着李诗兰,班春抱着儿子,四人一前一后跪在堂上。
季氏的家仆惊呼:“大、大少夫人?”
班春看到季卓,急忙躲到角落里,朝时月行礼:“时先生。”
司寇府的小吏宣读着对季卓两人的控诉,田本心惊胆战听着,时月在他语毕一拍惊堂木:“你们认还是不认?”
季卓大笑:“笑话!”
“鲁国人都知道,我大哥季康杀了父亲,被我诛杀伏法,大嫂和侄儿恨我。”
季卓神情不屑,声音沉着冷静:“会栽赃我,意料之中。”
班春双眼瞪得像铜铃:“你……你怎么敢说这么无耻的话!”
“我夫君原本就是嫡子,为什么要杀公爹?”
“明明是你狼子野心!”
“砰砰。”时月敲敲惊堂木:“肃静,一案归一案。”
班春咬着苍白下唇,脑袋撇向一边。
“你二人不认?”时月问。
“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季卓反驳。
“好。”时月点头:“请惊先生上来!”
惊端着托盘上堂,将证据摆在地上:“这是在学堂附近拓下的鞋印。”
因为怕小孩打闹受伤,学堂附近都用了比较细的沙土铺地,却无意中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季卓冷笑:“学堂?那就是人很多了?”
“凭什么拿来做证据?”
惊看了他一眼:“没错,学堂附近确实人来人往,但大家仔细看这鞋印之间的东西!”
田本伸长脖子看去,中间是黄黄白白的碎屑:“这是……?”
“这是被踩碎的熟鸡蛋。”
当日清早,李诗兰是替丞相府厨娘送鸡蛋去学堂的。
凶手将她绑走时,不小心打翻了鸡蛋,好多都被踩烂了。
虽然事后他们进行了清理,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季大人,你的很多侍卫,还没来得及换鞋吧?”时月看向他脚上的靴子。
得益于时代不发达,贩夫走卒多穿草鞋,像赤金他们这种侍卫身份高,需要骑马奔跑才会穿千层底纳的靴子。
千层底是由粗针麻布一层层纳成的,鸡蛋碎屑很容易卡在肉眼看不见的角落里。
季卓的脚下意识一缩。
“请季大人将你所有的侍卫叫来,我们一个个翻鞋底啊。”
季卓冷哼:“哪怕被你找到又如何,就能证明我们去过?”
“咳!”李燕玉重重咳嗽了一声——季卓这蠢货,这不等于变相承认了吗?
时月笑了,她看向地上的诗兰:“李氏姑娘,你说。”
诗兰怯于面对众人,在公子机的鼓励下,说:“我……和丫头去送鸡蛋,路上看见几个大人抱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就是小季益。
“没想到,听见他们说「他就该随着他那死去的爹,一起去死」什么的。”
班春红着眼瞪季卓:“是你对不对!你杀了我夫君,现在还要杀我儿子!”
“你也曾规规矩矩喊我一声嫂子,叫季康一句大哥……季卓,你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的!”班春嘶喊着。
司寇府小吏死死将她拽着,生怕班春一时冲动。
季卓冷笑连连,李燕玉低头盘算。
时月转头:“田司寇,绑架他人按律当判什么?”
田本答:“按律当羁押五年以上。”
“我看谁敢!”
司寇府的府门忽然被人撞开,身穿鲁国服侍的侍卫一水儿冲了进来。
付雅来了。
只见她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华贵,被宫女扶着。
季卓这才站起身:“公主。”李燕玉跟着站起来。
付雅冲入公堂,一扫众人神情,将凌厉目光投向时月:“原来是李姑娘。”
“李姑娘不在家安心待产,跑在这里丢人现眼!”
时月也不恼,付雅的出现在她意料之中。
“堂下何人?”
“放肆!你连我的都不认识,充什么楞?”
时月笑了:“我认识优雅娴静的雅夫人,可不是擅闯公堂的付雅公主啊。”
“我没功夫跟你阴阳怪气的!”
“我问你,你要关他们?”付雅染着红色蔻丹的尖指甲,指着季卓二人。
时月问:“他二人指使手下绑架他人,兼杀人未遂,我为何不能判?”
“绑架?证据何在?”付雅咄咄逼人。
惊呈上证据,并将细节说了一遍。
“咣!”一声,付雅掀翻了惊手里的证据:“这下没有了。”
“……”好哇,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时月总算明白了,她是故意来找茬的。
不过她也留了一手:“来人呐。”
现代刑侦告诉我们,证据要留足。
所有有线索的脚印她都叫人拓了,为的就是有足够的样本对比,足足有二十几个!
付雅脸都绿了:“你!”
“你再扰乱公堂,知不知道我可以抓你。”时月一挥手:“把她弄开。”
司寇府的小吏刚上前,被付雅一记窝心脚:“哎哟!”
“李时月,你要拿卫国的律法,罚我鲁国的人?”付雅尖叫。
她的嗓门实在太高了,吵得时月脑壳嗡嗡的。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你们现在是在卫国境内,就得遵循卫国的律法。”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的。
“好啊,好啊!”付雅忽然从侍卫手中拔出长剑:“季卓!”
季卓被明晃晃的剑尖逼得一退:“公主?”
“让开!”付雅大喝,挽了个剑势,狠狠刺向季卓身后的季氏家奴。
“噗呲”一声,那家奴不敢置信地看着没入胸膛的剑。
“公主,你……”
“砰”,他倒在地上。
司寇府大乱,时月大惊:“付雅,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是绑架吗,不是判刑吗?那本公主就亲自清理门户!”
“一命抵一命,我可以带他们走了吗?”付雅手中的剑淅沥沥流着血,这些鲜红血液争先恐后渗入地上的青砖。
时月简直被她气笑了:“你简直是目无王法!”
付雅:“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要带他们走。”
“做梦!”时月扔了枚木令:“当着司寇府所有官员的面杀人,付雅,你胆子好大啊!”
“给我把她抓起来!”
“铮铮!”一瞬间所有刀剑出鞘,李燕玉也被护到了鲁国阵营后面。
她朝时月勾唇笑了笑,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本宫是鲁国的公主,卫公亲封的夫人,我看谁敢动本宫一根指头?”
司寇府的人确实犹豫了,纷纷看向田司寇。
田司寇拼命朝他们打眼色——别轻举妄动啊!
“好,好。”时月懂了。
他们压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杀人了,就是想用一国强权压过卫国律法。
如果成功了,未来两国建交,鲁国就会占据上风地位——因为卫国在这个上头软弱了呀。
“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律法严明!”时月握紧手中木令,目光灼灼:“太子近卫何在?”
门外冲入两队人,将司寇府的官兵全部挤到后面去,白银跨进门里:“属下在!”
“把人抓起来。”时月下令。
时月还是头一回这么生气。
这种生气,源于强权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源于面对强权时,那种被挑衅的感觉,那种……有些无力的感觉。
他们可以藐视王法,她却必须依法办事。
哪怕心中恨不得把她们踩进泥里,再胖揍一顿!
付雅剑尖指着堂上的时月:“李时月,你敢!”
司寇府的门第三次被踹开,这回来的是鲁国使团。
有三桓里的另外两家,还有鲁国丞相。
在使团背后的是穿着官服的李绰和公子宁。
“通通住手!”
李燕玉站在季卓背后,朝时月勾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红唇动了动,仿佛在说:「你治不了我」。
李绰看到乱成一团的司寇府,脸上红了又白:“李时月,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哈?”时月看着这群人。
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既觉得荒唐,又怒不可遏。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诗兰说过,季卓想当场杀了小季益,被李燕玉阻拦了。
时月当时就觉得疑惑,季益那么小,一刀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留活口?
而且他们还将三人留给花娘那,叫几个手无寸铁的妓.女看管。
若是真想杀两刀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完全说不通!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公子宁的龙头拐一顿:“通通住嘴!”
三桓之中,叔氏同季氏交好,他听完事件过程,傲慢地看向公子宁:“宁君。”
“季子和木夫人纵使有错,那也不是大错!”
“公主已然清理门户,鲁国便问心无愧!难道这位……大人,还要抓着不放么?”叔氏家主四五十岁,身材矮小,贼眉鼠眼,令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公子宁看向面色铁青的李时月:“李姑娘还不下来?”
时月看向公子宁,有些不敢置信:“宁君也觉得,这案子我不该判?”
叔氏屁股虽歪,却点出了个重中之重——现在是两国盟约期间。
季卓他们是犯案了,是绑架了,却没有导致很严重的后果。
你看李诗兰主仆是不是没事?小季益是不是没事?
她们身上连条大一点的伤口都没有!
既然无人伤亡,又在两国盟约期间,朝中那些权臣,自然是倾向春风化雨,小事化了,和气生财。
这也是李燕玉那么有恃无恐的原因。
在这件事上,她把握得很好——既踩了时月的底线,又干干净净,全身而退。
公子宁拿眼神示意李绰,后者上前捉住女儿的手臂,低声:“平日见你最聪明,今天怎么糊涂了?”
“鲁国使团全来了,今日必不可能让你下判!”
“丞相!”时月喊了一句。
内心那个怄火啊!
付雅掩唇笑:“李姑娘身怀六甲,还是回家生孩子去吧!”
“审案断案是大人们的事,哪有女人丢人现眼的份儿?”
“哈哈哈哈!”鲁国众人哈哈大笑。
手里的木令被时月握得死紧,手心很疼,她却仿佛一点都感受不到:“好啊,好啊。”
她半个身子气得直抖,却明白今天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了。
时月一步步从堂上走下来,扫过李绰、公子宁和田本的脸,政.治这种东西,本就是权衡利弊。
它不是法.律,没有非黑即白。
更多的是调和,是互相制衡,是很多不知道如何界定的灰色地带。
时月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很单薄,经过李燕玉身边的时候,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还没完呢。”
时月转头看她,李燕玉的红唇动了动:
“你抢走的,我会慢慢夺回来。”
对经了一世的李燕玉来说,眼前的「李时月」是陌生的、奇怪的,又是异常聪明的。
也难怪会把十六的她,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原应该属于她的男人、属于她的地位、属于她的人生,全被这个这人破坏了。
二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