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咏歌心中虽然怀疑公子初是装傻,不过表面上还是客气答道:“这是襄州的地图。三年前我去过,去之前熟记地形,免得东躲西藏跑岔了,耽误了圣上的事。现如今又要故地重游,就想着将以前记得的先标出来,有几处名胜很值得游览,当初都没来得及看。反正咱们这次办差也没有具体的时限,到二皇子殿下封王之前赶回杭城就行了,不必着急,让我带着你们将好吃好玩的地方都仔细逛一逛。”
符若初心想,江咏歌八成也是要摸一摸摄政王的老巢都是怎样的情况,她若是跟着一起,岂不是能顺带沾光,获得不少隐秘的消息?
江咏歌这时候又岔开话题说道:“再往前还不到襄城,有一处很有名的镇子是临江渡。那里是附近货物集散的地方,镇子原本只是个渡口,大多数货物在这里装船,后来有人在这里盖了许多商铺,便有南来北往的客商租了铺子,售卖自己的货。人多了,来做工的也多,绸缎商在附近修建了一些工厂,还招揽女工做纺纱的活。做出来的纱就地卖出,装船拉走很是方便。”
“哦,他们为何不要身强力壮的男人,反而要女工呢?”符若初故作不懂纺纱事务。
江咏歌也不知是显摆,还是为了继续试探公子初的目的,反而耐心解释道:“公子初,我们这边有钱人家穿的衣物已经很少自己织布了,都是采买了布料,让家里的女仆裁剪,或者请著名的裁缝上门来定做。但是布匹和丝绸,如果只是农户每家自己织造,品质很难保证,没人统一管着速度也慢,有的时候货要的紧急,临时挨家挨户去收货,根本供应不上。”
“所以便有商贾将会懂织造的人组织到一处,一起织布纺纱么?”
“没错,而且临江渡这里分工更细。有的商户只纺纱,有的只织布,有的专门产绸缎,有的做刺绣或印染。工人们也是师傅带徒弟,专门只做一样事情,日久天长自然专精某一样技术,速度也比其他人做的快。”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符若初来了兴致:“到了临江渡,我们下船去街面上逛逛如何?”
“那肯定是啊,临江渡的货物汇聚南北东西,都是精品。我们为圣上和二皇子殿下采买正好开开眼界,说不得也能看到好货,价钱合适在这里就买了,直接发回杭城更是方便。”
第二日中午,他们的船到了临江渡,靠岸停好,一行人就下了船。
礼部的官员领了一队采办东西的小隶先行去忙正事。江咏歌艺高人胆大,只带了几个跑腿的仆从下船,普通护卫一两个充场面而已。符若初却不敢大意,除了带上孟如川,还有闵七和几个影卫。
这一次南下,她没有让侍臣或美姬跟着,把陈奉留在了杭城质子府内,管理日常事务。实际上也暗中安排了眼线,观察陈奉的行事。若他生了异心,或与北燕其他势力有了勾结,也能早些发觉。
走上平地之后,晕船的孟如川感觉好多了,面色也不那么苍白。
向导领着这群贵公子,徒步缓行,边走边逛去到临江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说那里有几家酒楼不错,设有高台临江望京视野开阔。吃当地特色菜喝酒玩乐,一直是江咏歌喜欢的事,他兴致勃勃跟着向导头前走着。
符若初他们故意落后几步跟着。她的关注点不在吃饭,而是整条街上那玲琅满目的各种店铺。
就连北燕都城最繁华的地方,与这里的一条街比起来,也相形见绌。南昭人果然善于经商,铺面未见得多么高大,却鳞次栉比排布很密,走完这条街,基本就能见到天下间大多数的商品。往来的客人也不是零散购买,基本都是进店看了样品大宗交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恰在此时,街上起了一场骚乱。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踉跄跑着,后面追着几个彪形大汉骂骂咧咧。
一个女人哪里跑得过男子,眼看就要被追上,那女子却发狠,径直撞向了一棵大树,顿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这是要寻死啊。
追逐的大汉却不管那女人死活,上来就用绳子捆了,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往来的方向走。
围观群众们就有议论的。
“这肯定又是童家纱厂的女奴,听说他们那厂子最近这几个月接连出了几条人命。”
“童家纱厂的纱是最便宜的,供货稳定,若是总出人命,怎不见他们的厂子被官府封了?”
“那些纺纱的女工都是被她们的家人卖去童家纱厂的,虽然是签了活契,不过女工自己拿不到契约,连工钱都是工头管着。她们一个个与卖身的奴工没区别,家里又是乡下偏远地方,所有事都只听工头说。若自家的姑娘没了,赔点钱便能堵住那些老实巴交的人的嘴。”
“唉,真是造孽啊。”
符若初耳力好,听到这种事不免唏嘘,同时深想一步,集中纺纱的厂子真的没有弊端隐患么,那这织女奴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低声吩咐道:“闵七,你安排人查一下童家纱厂的事。我想知道他们运作纱厂是否真的践踏女子性命。”
闵七立刻领命,嘱咐一个影卫去探查情况。
孟如川问道:“公子,童家纱厂之事有什么奇怪么?”
“昨晚我听江咏歌讲起,商贾设了纱厂,聘用女工做活,女人也能赚钱养家,不必自己置办那些昂贵的纺纱机器,有专人采买原料分销成品,女工只要进了厂子有人教技术,本来是很感兴趣。可是今日听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商人无利不早起,不赚钱的买卖,谁会赔本做呢?建工厂买织机,请师傅教徒弟,给这些女工提供食宿,还要支付工钱给她们。一斤纱才值多少钱?”
“公子难道就知道一斤纱多少钱?”孟如川笑着问。
符若初上一世管理内宅,的确知道在南昭一斤纱多少钱,贩卖到北燕价格翻了数倍。那时听说南昭有一种大型的纺纱机,借助水力几个人一起使用,一昼夜可以纺纱近百斤,而寻常家用的小纺车,一个女人一天不做别的事也就是纺纱两三斤,差距极大。所以南昭的纱质量好价格又便宜。即使长途运输贩卖到北燕,只要比当地出产的便宜一点点售卖,就不愁买家。
但是堂堂一国皇子,刚来南昭,又不是后院的女人,无需亲自采买什么物品,知道布匹和成衣价格就不错,怎么可能了解一斤纱多少钱?
“我并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人说南昭的纱便宜,卖到我们北燕去,价格能翻好几倍。这里的差价除了商旅行路运输的成本,其余都是丰厚利润。”符若初含混的说了一句,不提具体价格。
即便这样,孟如川还是有些震惊,一国皇子居然能了解这些民生之事?所以公子初才会这么关注临江镇的各色商铺,甚至一家纱厂么?
“不过我看过一些杂书,说江南富庶,人口稠密,这才有人出来做工。若是土地耕作本就劳力不足,便是有人设厂,也招不到工人。”孟如川似乎是随口提了一句。
符若初已经活过一世,看了姜后的手札,在南昭生活过十年,又回到北燕,才逐渐想明白的事情,却原来早有人写明了么?孟如川究竟看过什么书,为什么能知道那么多?亦或者并不是杂书,而是他为了任务曾经行万里路,亲眼所见,又天资聪颖,才这么早就领悟到了许多?
“难道纱厂的赚钱秘密你也知道的?”符若初试探了一句。
孟如川假托从前人的游记里看过,从容介绍道:“江南历来富足,人口很多,每家都有十几个孩子,耕地却很少。孩子多了,女孩子便更为卑贱,有的人家为了省口粮,早早将女孩子送人为童养媳。可是这些女童去了婆婆家,照样是吃不饱,还没有母亲照料,只被当作佣人一样使唤,往往熬不到成年就死了。”
“我还以为富裕的地方,女儿娇贵,没想到也这般可怜?”在北燕,童养媳这种事也很常见,归根结底是女人要依附男人,自己并没有赚钱的门路。可是如果女人能出来做工,自己有了养家的能力,不比男人赚的少,甚至因为做工来钱更快,是不是女孩子就得到重视,活得好一些呢?
孟如川继续讲道:“自从有人建了工厂,用了改良的机器,便是柔弱女人也能胜任这些活计,女工价格比成年男人低贱许多,又柔顺细致,其实做出的东西更快更多更好。于是商贾们这才兴起了雇佣女工的风气。但是嫁人之后的女子家务缠身相夫教子,根本没空做工。所以女工多是未出阁的少女。十岁做到十四五,攒出自己的嫁妆本,有自己赚来的银钱傍身,将来去夫家也可以过得如意一些。”
“但是之前看见的那个童家纱厂跑出来的女人,似乎很是落魄?还有人议论奴工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孟如川叹了一口气:“童家纱厂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以前只是听说过,那些少女的父兄们总是担心她们出来做工没人管束坏了名声,但凡有点家资的都不会让女儿出来做工。可是穷困村子里,巴不得女儿能早点去赚钱,就委托了信任的乡邻为工头,带着同乡的女孩子进城。
一开始都是不错的想法,同乡照顾同乡。不过有心眼坏的,利用消息不畅通打起了歪主意。将她们关入工厂之后,就收了这些她们的契约,平素里随意打骂,克扣饮食,还雇了壮汉防止她们逃走。这些工头与帮着东家具体管理工厂的厂主一起串通,一面拿着东家给的高额薪水,一面昧着良心层层剥皮,压低女工实际到手的薪水。厂主扣钱的理由是教女工手艺,还要管她们吃喝住,米粮年年涨钱,养人不容易。而工头自己根本不做事,只靠抽成美其名曰居中保费,就能空手套来不少银钱。
还有甚者,与那些黑心的厂主合谋,不仅平时将女工往死里用,还专挑那些贫苦出身,家里只将女孩子当赚钱工具的,在女工契约期满就要领到一大笔银钱前,将人害死。却编造名目谎称其犯了事偷盗主家东西坏了规矩,不告官就已经算是优待了。那工头还充好人,自掏银子,给死去的女工家里少量银钱封口。实际上那女工的工钱全都被厂主和工头吞下了,出钱的商贾东家也都被这些底下做事的人瞒的死死的,还以为女工已经领了薪水回乡,并不知道内情。”
上面这一大段话,都是孟如川用传音入密说的。
符若初便也用传音入密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婉婷那时要赚钱养人,接杀手和刺探情报的生意。我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杀人。目标就是临江渡的一个捕快,他正在调查奴工的事。当地的几个黑心厂主凑银子买他的命。我就是动手杀他的人。那个人武功平平,也没有看家护院,杀他很容易,杀了之后伪装成意外就行。他却请求我,听完他的故事再结束他的性命。”孟如川像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是记住了他说的故事。我杀过很多像他这样为民声张正义的好人、好官。我也曾内疚迷茫,婉婷却说,就是要杀南昭的好官,剩下那些贪腐恶的才能败坏他们的朝政。”
符若初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孟如川,站在北燕的立场,她是不是也该与婉婷一样的想法才正常呢?不过她心里很明白,那样只有国仇家恨的狭隘做法是不对的。甚至她还想过,如果亲自游历一番,她看到的是的确强盛的南昭,吏治清明百姓过的富足,她又岂能轻易就燃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到时候苦的都是百姓。
真的很矛盾。
“公子初,发什么愣,快上楼,就等你们了!”江咏歌从高楼之上临窗喊了一句。
符若初这才拉着孟如川急忙上了那座酒楼。
酒楼高三层,一层散座,二层有一些小包房,三层则是留给贵人们的豪华大包房。
风景最好的那一面,临江眺望,能将江面上千帆往来,视野极为开阔。
江咏歌让人包下的就是这家酒楼最大最好的包房。不仅如此他还兴致勃勃的说道:“刚才听酒楼掌柜说,最近临江渡来了北边的著名说书先生,讲的都是前朝故事野史轶闻,新鲜话本。还有个唱大鼓的擅长模仿各种声音的大家。这两人我都叫去请了,午饭的时候,给咱们助兴。”
临江渡有从北边来的江湖艺人?符若初心念一动,难免怀疑其中混着什么不妥当的人。记得上一世,自己就被“江湖艺人”行刺过。那人平素伪装成瞎子,最是擅长口技。
她对那个刺客的样貌记忆犹新。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好在这一世她身边已经有了孟如川。更别说江咏歌也是个武功高强见过大场面的厉害人物。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反而还存了看好戏的心态。
第39章酒楼遇刺
符若初带着孟如川入席落座。
江咏歌便让伙计开始上菜,去请江湖艺人上楼献艺。
那伙计讲道,说书先生被本地大户童家请去堂会了。中午能来的就是那位唱大鼓学口技的,另外酒楼还能安排相熟的瓦肆送歌舞乐伎来助兴。
有美女助兴肯定要的,江咏歌虽然遗憾说书先生不在,不过好歹还有一位口技大家能来,已经比在杭城里有了点新鲜。
瓦肆那边的歌舞乐伎,还要妆扮了再赶来,需等片刻。而那位唱大鼓的艺人已经被徒弟搀扶着上了楼。
“这老头竟是个眼盲的?”江咏歌啧啧称奇,打量着瞽目老者以及他的两个徒弟。
那两个徒弟看起来手脚利索,都是壮年男子,面貌普通没有太出彩的,个头也不高,丢在人堆里一点也不醒目。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扶着师傅,一个背着吹拉弹唱的家伙事。
到了江咏歌这边的包房,师徒三人先是向贵人们行礼,而后徒弟就帮着师傅架设好了一面鼓,自己也开始调试琴弦。
符若初盯着这三个人仔细看了半天,又回望了侍立在身后的孟如川,使了个眼色。
两人之间并不说话,彼此却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都肯定这师徒三个是会功夫的。不过这三人的内力并不多么深厚,包括那位瞽目老者在内。而且他们表现的还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儿,一个徒弟介绍完师傅的情况,学了一些小动物的叫声暖场,免得贵人们等着他们做准备,闲极无聊。
包括准备的动作和表演的技艺,已经是上乘,也似乎见惯了被贵人们围观的场面,在江咏歌挑剔的眼神逼视之下也不慌不忙。
孟如川见符若初眼露疑惑,就用传音入密解释道:“杀手刺客未必武功要多么高超,像他们这三人会点功夫,行走江湖的艺人为了自保防身也是常见。不过我敢断定他们是刺客,而且目标是你。”
符若初刚才可没有对孟如川说过留神江湖艺人的话,孟如川却如此眼光毒辣。也许这就是刺客之间那种感应?
孟如川也没有解释更多,而是收敛了全身的锐气,做低眉顺目之姿向前一步,跪坐在符若初身旁,开始为她布菜。实际上他全神贯注防备着,危急关头他肯定要出手保护公子初。
江咏歌则抱怨道:“还以为能先看到美女呢,这师徒三个大男人长得也不怎样,唉。”
符若初就打圆场道:“可那徒弟学的鸟儿叫声听着与真的一样,也不知那位师傅能有什么更神奇的技艺?平素里在杭城,美女看多了也腻歪呢。见识他们的新奇技艺挺有意思的。”
江咏歌便耐下心来,不过还是摆出一副纨绔公子的样子说诨话:“公子初,你看那老头有什么意思?若是真有本事,怎么连个女徒弟都没有。”
gu903();符若初不解道:“男师傅何故要收女徒弟,许是人家的绝技传男不传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