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行至此处,已是入了绝路,再无法挽回余地。
便是一念之差,就叫她离去了。
可是她刚走,虞逻就后悔了。
是夜,坐于榻,百般怔神,偏头看那空荡荡的牙帐,总觉咬牙切齿。
这个女人,竟然连挂在柱子上的纱幔都拆了烧了!竟然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越想,越心中难平。
翌日,一匹马自王城疾驰而出。
处铎慌忙追上,将人拦下,“可汗,不可!公主已经被从阳接走了,可汗难道想攻城吗?”
一山一城墙,便是千万里山河,不可逾越。
虞逻手掌握攥剑柄,一双黝黑眼眸含戾,低吼,“放开!”
“可汗!”
“公主去意已决,纵然可汗能把人抢回来,又有何用?不过是百般怨怼,终成怨偶,而且这个时候,可汗以为,把公主带回来,真的好吗?”
虞逻神色一怔。
处铎叹了口气,低声劝,“可汗,沈燕回负伤,如今正在晋阳,让公主回去看看他,也是好事。”
“若是公主心里还挂念可汗,别日终有聚,何苦争朝夕?”
虞逻自嘲一笑,挂念他?夫妻三载,他焉能不了解她?这一走,怕是真的不会再回了。
苦涩之意不断地在胸腔蔓延开来,握剑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走吧。”
他眉眼低敛,落寞地转过身去。
公主到晋阳了。
公主身体突发不适,暂歇上党,停十日。
……
公主身体不适,歇长平,三日。
公主身体不适,歇河内,七日。
公主身体不适,歇洛阳,五日。
……
从晋阳到长安,区区四百五十里地,快马疾驰,只需两日时间,却叫舒明悦走了整整一个月,九月二十六那天,方才抵达长安。
“你听说了吗,陛下下旨,准嘉仪公主回晋阳了。”一人压低声音。
另人神色震惊,“昨日不还说,陛下要接公主入宫吗?”
这几日,长安街头巷尾传满了流言蜚语,传得那叫一个香艳,说是姬不黩自从入了瑶光殿,临幸了嘉仪公主整整八天,颠鸾倒凤,春宵苦短。
媚眼横波,轻把郎推,洞里泉生,花间蝶恋。①
“入宫?如何入宫?公主可是北狄可汗的女人,陛下再不挑,也不能封她为妃吧?不过是一时贪色罢了……”
说到后面,意味深长一“啧”。
三年前的嘉仪公主,纵然当皇后也绰绰有余,可和亲归来的公主,却是连入宫封妃都是高攀。
北狄人可是会父子、兄弟共妻!
“不知道公主在北狄遭受过什么呢……”
更难听的话还有,只是对于这些流言,舒明悦一概不知,她已经准备启程回晋阳了。那日,姬不黩从瑶光殿离开没两下,圣旨便下,允许她回晋阳了,这不由地让她松了一口气。
城墙之上,姬不黩负手身后,目视着她车马离去。
一轮朝阳徐徐升起,在他身上笼上一层淡淡金光,腾龙欲飞,圣洁非常。
薄良自阴影中走出,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放心,公主身边的那个医师已经买通了,日后公主的情况,每日都会写信传来。”
姬不黩淡淡“嗯”了一声,敛袖转身,下了城墙。
那天一抱她,他就知道了。
怀胎六月和怀胎十月的差别很大,可十个月的孩子和十四个孩子的区别却并不大,等她生下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她想去晋阳瞒天过海,就让她去。
他会给她和孩子名分。
更何况,让虞逻的孩子管他叫父皇,岂不也快意?
……
建元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迎着朔风簌雪,舒明悦抵达了晋阳,沈燕回数月前在雁门负伤,伤了腿,一直留在晋阳养伤。
舒家祖宅已经派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
这日白天天气不错,晴空朗日,沈燕回将窗户开了一角,坐在那里晒了晒阳光,读书。这两年,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新伤加旧疾,已然成了沉疴,不好治了,每日都得喝药。
舒明悦进来的时候,他刚好读完一页,提笔做了批注。
男人已过而立,眉眼仍然俊逸,只是那抹病态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细看之下,眼角已经有了微微的细纹。
“大表哥。”
舒明悦扑了过去,伏在他腿上。
“回来了。”沈燕回撂下书卷,伸手拍了拍她,“何时到的?怎么没派人来告诉一声,大表哥去城门接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平缓,如娟娟流水一般划过心间,舒明悦“唰”的一下眼圈就红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伏在他腿上低声哭泣。
沈燕回搂着她,轻声,“好了,好了,不哭了,回家了。”
舒明悦却越哭越凶。
上次从北狄回长安,她想看大表哥,从阳却不许,直给她带回了长安去,仰脸看向她,抽泣哽咽,告状说:“那个从阳,还是你提拔的吧?现在就和姬不黩一条心,忘恩负义!”
沈燕回笑笑,“人求功名利禄而已。”
舒明悦“哼”了一声,伸手摸了把眼泪。
时下穿得冬装,身上厚实,舒明悦又身量纤细,虽然已经怀孕五个月,但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吃胖了,可是两人离得近了,沈燕回低头,便见她小腹已然隆起。
微微的一个弧,已然很明显。
沈燕回神色一怔,抬手抚了上去,“悦儿……”
舒明悦低下头,小声道:“是虞逻的。”
落在她腹上的手掌便僵硬了。
舒明悦睫羽轻颤,眼泪又从眼角滑落一滴,如实道来,“这些年,我月事一直不规律,从北狄离开时,我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行至上党,方才察觉。现在已经……五个月了。”
说到这里,手指攥紧了袖口。
“大表哥,”她仰头看向他,眼睛还红红的,却分外坚定,“我想生下他。他是我的孩子,大表哥,他和虞逻没关系的,是我的,我一定要生下他。”
越说,越急,眼泪也往下掉。
像是怕他介意孩子的身份一般。
沈燕回从惊愣终回过神,凝视着小姑娘不安的神情。于他而言,哪怕舒明悦已经二十岁了,就算是八十岁,也是需要他疼爱的小姑娘而已。
无论是看她伤身,还是伤心,他都心疼。
“别哭,也别怕,没说不让你生,”他没有提及虞逻,而是抬手擦去她眼泪,轻声安慰,“悦儿的孩子,大表哥怎么会不喜欢?”
“真的?”在他的安慰下,舒明悦的情绪渐缓,抬起头,不安地问:“我是不是,又添麻烦了?”
“没有,别瞎想。”
沈燕回神色温柔,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可是这个孩子……”
舒明悦咬住了唇瓣。
“无妨。”沈燕回声音仿佛有镇定人心的力量,并无她忧思的那般担心,“大表哥还是能护住你和孩子的。生下来,瞒过一两年,就无人知道了。”
刚出生的孩子,几个月大的差距很明显,但对于几岁的孩童而言,四五个月的差距就不大了。
沈燕回:“到时就说,是我的孩子。”
舒明悦愣住,神色震惊,“大表哥……”
“怎么?觉得大表哥给小外甥当爹爹,年纪大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有些人结婚早,已经当上爷爷了。舒明悦一听,连忙摇头,像拨浪鼓一样,“才不是,太表哥还年轻呢!”
沈燕回一笑,“那还犹豫什么?”
孩子需要身份,沈燕回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可是……舒明悦低头,咬了唇,“我未来的嫂嫂怎么办?”
“未来的事,想那么多做甚。”沈燕回不以为然,又问:“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舒明悦低下头,声若蚊喃。“我可以招一个赘婿……”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招来的男子……咳咳……”
说着,沈燕回忽然握拳抵唇,猛烈地咳嗽起来。
舒明悦一惊,连忙熄声,递了一杯水上前,安抚似的拍他后背,沈燕回灌了一杯温水入喉,咳嗽缓解了许多,淡淡地扯了下唇角,“我如今的身体不好,也还不知还能活几年,将来有个外甥承嗣,也是我占便宜。”
舒明悦眼眶一酸,“大表哥……”
“好了,不哭。”他神色很轻松,拍了拍她肩膀,“都是以后的事。小脑袋瓜,别瞎想了,府里都是自己人,回家了,好好养胎,什么都别怕。”
舒明悦忍着泪意,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晋阳是舒家的祖地,整座府宅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外人的爪牙根本探不进来,舒明悦待在府里足不出户,虞逻便什么消息都探不到。
反倒是姬不黩那里,得知她胎儿康健,肚子一日比一日隆起。
忍了几次,没忍住,虞逻辗转反侧,倏地从榻上做了起来,叫人往晋阳递信。
他好想她。
自她离北狄,无一日不思念。
信到了晋阳,也到舒府了,却被沈燕回拦下了。
“别让姑娘知道。”
他把信拿走,低声吩咐。
小厮们点头,“是。”
私心里,沈燕回不希望悦儿和虞逻再有任何联系,一面做巽朝的公主,一面做北狄的可敦,那样的日子太苦了,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而且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也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但那些信,沈燕回终究没毁掉,而是收在了一个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