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室内光线昏暗,袅袅龙涎弥漫了整个内室,九龙铜台上烛火跳跃,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龙椅上的青年手臂撑着额角,眼眸微阖,好像睡着了。
大太监薄良犹豫了片刻,上前,“陛下。”
姬不黩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瞳,像小孩那般纯净,但里面的情绪充满幽深冰冷,如同无波湖水般死寂,饶是薄良已经看了许多年,仍然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方才从阳将军奉公主之命前来,带来了手书一封,定元国公与武安公主的忌日快到了,公主说,想回晋阳一趟。”
姬不黩垂眸,落在他手上。
薄良立刻上前,将那封书信递上了上去。
“多久了?”
青年淡淡地问。
薄良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回陛下,公主离开北狄,已经五十九天,回长安后,住在骊山行宫,已有三十二天。”
那张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娟秀,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非要说有什么变化,便是她的字迹变了,比起三年前来,多了一抹狂狷之意,这样的变化,谁带给她的不言而喻。
姬不黩手指摩挲着那张信纸,深长睫羽低垂,也不知在想写什么,沉默没有说话,薄良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从阳一直在外面等候,见他出来,赶忙上前,压低声音问:“陛下肯见公主了?”
薄良摇了摇头。
“还不肯见?”从阳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明所以,真是奇了怪了,命他亲自去接嘉仪公主,还非要把人接回长安,不准留在晋江,可回了长安,陛下又不见她,这是做什么呢?
“大监,你和我说句实话,陛下是不是嫌弃公主被……嘶——”
话未说完,被薄良抬手狠狠打了下脑袋,压低声音警告道:“从将军!慎言!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若被陛下听到,你和咱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这不是说说,说说嘛……”从阳讪讪一笑,过了一会儿,又凑过身去,小声问:“大监,陛下是真不想见公主啊?”
薄良沉默下来,他自幼跟在姬不黩身边伺候,已经十多年了,知道得比旁人更多一点。
恐怕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从阳望着他神色,挠挠脑袋,一脸的不明所以。
突然,大殿门开了,明亮的光线打入昏暗的内室,两人纷纷扭头看过去。
便见那俊美冷面的年轻皇帝敛起衣袍,抬腿朝台阶下走去,薄良连忙抬腿跟上,“陛……”
姬不黩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摆驾,骊山。”
……
骊山,时下已至秋月,蜿蜒逶迤的山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温泉行宫坐于山脚,殿宇鳞次栉比,瑶光殿内烧上了上好的银丝炭,一派暖融融。
鎏金莲纹香炉未燃熏香,积上了一层淡淡灰尘。
舒明悦坐在榻上,身穿一套宽松的秋香色襦裙,纤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衣带,肌肤泛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皙来。
已经四个多月了,再拖下去,肚子就要藏不住了。这些时日,她已经连上了不下五道奏折,想见姬不黩一面。
必须马上回晋阳,不能再拖下去了。
“陛下——”
殿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舒明悦慌张地站起身来,漂亮的秋香色襦裙垂下,裙摆带着一层层起伏,瞧不见微微起伏的小腹,反倒是纤细的肩膀和精致锁骨分外夺目。
姬不黩迈入屋室,瞧见她的一瞬,怔了一下。
女子站在光影昏暗处,身后是五扇紫檀琉璃屏风,杏眼琼鼻,钗环叮咚。除了更瘦一些,三载光阴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又确确实实的变了。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了一双通红含怨的眼睛,就像当年她离去时那般,决然地转身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可是没有。
她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已经释然了。
“陛下。”
女子走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她低头,垂下一截白皙的弧度,带着从未有过的谦恭。
姬不黩沉默了片刻,“这些时日,在骊山可还好?”
舒明悦抬起脸,朝他淡淡一笑,“骊山很好,景色优美,但近日来,我总梦见爹娘,还有留在晋阳养伤的大表哥,心中思念,难以入睡。”
姬不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袭玄黄色的龙袍,上绣腾龙欲升空,直上云霄九万里,带着沉甸甸的权势压了下来。
舒明悦攥起手指尖。
“陛下。”她忽然跪下,低声道:“陛下,嘉仪和亲三载,却未能联两国之好,实在无颜面见陛下,求陛下允我回晋阳,了却残生。”
“长安不好吗?”
他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带着阴影笼了下来,伸手扶住她胳膊,舒明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开,却又动作一停,深吸一口气,温顺地不动了。
“长安很好,”女子眉眼低垂,低小声道:“只是嘉仪心中有愧,想回晋阳。”
男人没有说话,身子往前倾,手掌握上了她后颈,指腹微微摩挲。
舒明悦神色一僵,手指尖扣进掌心了。
太近了,太近了,这绝不是一个君臣的距离,更不是表哥与表妹的距离,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距离,她呼吸微紧,像是刺猬那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脊背紧绷。
“陛下……”
她震惊地看向他,声音颤抖,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肚子,另只手握成了拳头。
他凝视着她,喉结滚动,唇瓣已经贴上了她耳垂,离那点白皙只有一点的距离,温热的气息不断的喷洒,而后,在她的声音中一顿,又轻轻印了下去。
舒明悦眼睛瞪大,一瞬见被惊恐填满了,奋力地将人推开,往旁边躲去,胳膊勾倒了木架,瓷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她爬到了一旁,躲在了榻后面,又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想要喊人,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人可喊。
外面,都是姬不黩的人啊……
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舒明悦手指掐进了小榻的柔软靠背里,神色恐惧又慌张,还凝着一抹不可置信,为什么?他、他是缺女人了吗?
舒明悦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很少有男人不对她动心。若是有,除了虞逻,便是姬不黩。可至少,虞逻偶尔还会受她蛊惑,姬不黩却是绝对不会的。
可刚刚,他竟然,竟然……
舒明悦扶着小榻站稳,神色震惊至极。
外面看守的护卫听见声音,上前叩门询问发生了何事,姬不黩却神色淡淡地站起来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事。”
他这样说。
“表妹,过来。”
他又看向她。
舒明悦腿上如灌铅,一动不动,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三年前,她可能就真的心神动摇,没脸没皮地屈服了,毕竟,都被逼到绝路了,谁还在乎会不会被狗啃一口呢?
可是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榻背遮挡下,她攥住了腹部的裙子。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不可以。
可他却逼了过来,舒明悦神色惊慌,不断地摇头,姬不黩叹了口气,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低声问:“我吓到你了?”
被摁入怀里的刹那,舒明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