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刻,他才知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皆与你在做什么、你的工作或职业、你的收入息息相关——爱情、亲情、幸福、友谊、奋斗、拼搏、勤奋、格调……没有人会赞美一个农民工是勤劳的,如同没有人认同做清洁工、做后勤是在奋斗或拼搏。
香烟氤氲袅袅,终在人间停不住,如是生命一般。
马桂英晚上九点半到富春小区以后,拎着床坐电梯到了六楼,此时晓星和梅梅爷爷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怎么又哭了?”桂英进另一屋里跟晓棠搭话。
“以前哭不出来,没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流泪的,现在年纪大了,刷个新闻、看个小视频、碰见个流浪猫也会滴两滴。”晓棠靠在床头绵绵地说话、苦笑着擦泪。
“钟理到现在还没来?”
“没!跟死了一样,别提他了!”晓棠嘴里攒着仇恨。
桂英见没法聊了,从晓星家翻到钟理以前留的烟和火,独自个靠着窗口抽了起来。此时钟能见天晚了,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老人走后,晓星为儿子盖好被子关了灯出了屋,见桂英在抽烟,心里惊讶。
“你咋抽烟呢?啥时候的毛病呀?”晓星走过来盯着桂英抽烟的姿势。
“哎烦了抽两根!好几年了,抽得不多,一年最多两三盒!哎……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呀!”桂英朝窗外吐了口烟,风情万种,而后将烟头拿给两人看。
晓星一听这个,低下了头,三人一阵沉闷。桂英见状,灭了烟转过头大声说:“钟理真不是个东西,以前他是老大哥,做啥事数他最积极、最有理、最能掰扯,现在成了缩头乌龟,除了喝酒就剩下缩头了,把家里的挑子撂给了你!我看呀,你俩赶紧办手续吧,回老家后咱这条件一点不差,搁村里还是贵妇、女郎、一朵花!星儿你可把擦亮眼睛了,捡个有钱的地主,嫁了吧!往后我回老家看你,还能住个乡村别墅、在别墅里游游泳啥的!”
桂英说完,三人苦笑。
周二一早,六点半三人刚醒,老汉钟能已经过来敲门了。三女人各自梳洗,钟能去了学成房里最后一次叫学成起床、为娃儿穿衣。何致远七点多赶了过来,带了些火车上吃的水果零食。
“以后有啥事了给爷打电话,你可得念着爷爷知不?来!我娃儿把袜子穿上!”何致远坐在学成房里,看见老人哭哭啼啼地给孩子穿袜子系鞋带,心中酸楚。
“在那边好好上学,等你病好了,爷有空了回去看你,带你吃好吃的,老家的小吃美得很!我娃儿在那边肯定好得快!将来交朋友了可得开口说话,不说话哪能行呀!走!爷爷带你洗脸去!”钟能说着说着又哭了,哭停了又接着说。
七点四十众人洗漱完毕,晓星走过来蹲下去,仰头望着儿子说:“成成,今天姨姨叔叔和爷爷来送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妈妈和你要回家了——回陕西老家,以后咱俩不住这里了,不会在深圳生活了。爷爷和爸爸不变,他俩继续在这儿,姐姐在外面上大学,她放假了会来看我们的。嗯……”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晓星心里太过沉重。
“现在差不多要走了,你跟爷爷说再见,让爷爷别去车站了,爷爷年纪大了折腾不得!快,跟爷爷说句话!”
晓星晃着儿子的身子希望他这时候能给老人一点念想喝慰藉。众人闻此满怀期待,皆盼着钟学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能缓解此时的悲伤。等了好几分钟,晓星又开导又催促,钟学成双眼涣散、身板无力,始终不开口。
“别逼他了,走吧走吧!”钟能擦着泪摆摆手,看不得心肝受罪。
“走吧星儿,快八点了。”桂英指着表催促。
“行吧!”晓星起身,开始背包。
“我来提箱子,你们背包吧!”何致远捡最大的行李箱往门外提。
“大我来吧!钟叔我来吧!你别……”钟能也要帮着提箱子,被包家姐妹制止。
三大行李箱,致远、桂英、晓棠各提了一个,晓星背着包提着袋子,孩子爷爷拉着孩子,如此挨挨挤挤地出了门,晓星回来关了灯锁了门,将家门钥匙默默交给了公公保管。一众人到楼下后,桂英去取车。行李放好后,晓星劝公公早点回去不必送到车站,钟能拉着孙子的手舍不得撒开,无声啜泣,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钟叔要去送就送吧,我打车带两箱行李去高铁站。”何致远跟晓星和桂英商量。
“行吧,钟叔要送送吧!”桂英搀扶学成爷爷进了车。
晓棠坐副驾驶,晓星和孩子老人坐后面,坐定后车子缓缓启动。过了两条街,晓星蓦然回首,遥望富春小区的高楼,一时间满脸是泪,好似时光停滞一般——静而痛。
如梦如幻,回想当初攒钱买房、自己装修、住进新房,何等欢喜,何等激动。卧室床头的那副发财鹿的油画是她跑了好几次油画村才选好的,每年过年时摘下来清理,至今一直喜爱。十几年前选窗帘时她跑了两三个月,为省钱问了十来家窗帘店,最终定下的这家料子密而好、布料重而直、老板的车线手艺细腻精道,白纱也用了好多年,每年她清洗一两次,那窗帘用了十来年依然崭新。家里的柜子是她一家一家地去家具城对比找到的良心店家,定制柜子时她选择款式和设计样式花了好些时间,这些年小心翼翼地使用,从未有什么破损瑕疵。她爱这个家,胜过爱自己。对于这个家,当初有多么欢喜、多么珍视,如今转身离开时便有多么落空、多么揪心。
深情至此,难以绝断。
在路上,她最后一次认认真真赏深圳的气象、南国之清晨,如此湛蓝,如此忧伤,好像草地上的歌者唱了整整一晚上,那沙哑沧桑的歌喉满是流浪人的心酸。她明明是回家,却有种流浪的不归之哀。公交聒噪,地铁无情,城市是一座机器,如何使她这般伤感难别。离开这里,她将卸下沉重、择去忧郁、扫走阴霾、告别惆怅,为何此刻的包晓星心头堵塞,好似大战之后的失败而归,好似战友皆死独她一人幸存。
原来,孤独的滋味是苦涩的。
到了高铁站,几个人争着提东西,钟能紧紧地拉着娃儿的手不松开,待到检票排队时依然混在队伍里。晓星沉重而难过,心里揪得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只是东张西望地顾盼。晓棠最是舍不得,静静流泪,牙咬双唇,脸蛋早红了却从未哭出声。桂英哭不出来,在姐妹老小之间不停地胡说八道讲笑话段子逗他们宽心。何致远一人推着几个箱子,一得空便用各种大道理安慰老人家。八点五十检票时,老人无法,终于放手。满脸泪地冲孩子说:“走吧走吧!我娃儿走吧!”
“跟爷爷说再见!快说再见!”检完票晓星在里面跟儿子再三说。
学成不言,无论被妈妈如何推搡只管不开口,眼神躲闪。他知道别离,却不懂别离。
“赶紧走吧!你一人搬这么多东西上车,晚了可不好啦!”桂英催晓星赶紧走。
“行,我走了。大你止一止,我到了给你打电话。棠儿……英儿你待会送我大回去哦!”
“走吧走吧,说这些干嘛!”桂英故作恼怒大喊。
“行,那我走了!”晓星低下头小声说完,将袋子和小包交给儿子,自己开始一箱一箱地拉,一段一段地走。
如此,娘俩个踏进了回陕西的K873次高铁。
桂英见没人影了,吆喝大家回去,自己走在最前面。钟能无声地抖着肩膀哭,致远搀着钟叔慢慢地出离高铁站。晓棠走在最后面,偷偷抹泪擤鼻涕,频频回顾,还指望能再看见姐姐的影子。她们姐妹俩从未经过大别离,许是别离来得太晚,晓棠这般年纪依然经受不住。
上车后已经上午十点了,桂英先送钟叔上班,然后送晓棠上班,送走两人后致远提议自己开车让妻子休息会儿。两人换了座位,系好安全带后致远发车前往南山。桂英一路上频频叹气,越叹气越长,越叹越频繁,致远轻声安慰间,蓦地桂英啜泣起来。男人停车在辅路上,让妻子好好哭个够。
“你说我这急性子老是高声嚷嚷,别人嫌我没素质,这么些年只有这一个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现在还给走了!哎……”桂英一边气愤愤地说,一边呜呜地哭。
“以前上学没人受得了我这性子,只星儿包容我,我怎么莽撞怎么粗鲁她从不会嫌弃我,在深圳一块过了二十多年,她说回去就回去!哎……”桂英大哭了两声没了泪,又开始叹气。
“这不还有晓棠呢!”致远安慰。
“你不懂!棠儿她小!我跟她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好些话根本说不出来!我所有的事情都能跟星儿说,这些年也只有她听着。她要走,从头到尾也没问问我的意思,直接决定了要走才通知我的!哎……”
“学成那样,家里又这样,怎么跟你说?”
“我知道!我就是气她走了!气得很!”桂英握拳说到这里又流下了泪。
“你以为她想走?由不得她吧!别气了,还上班不上?”致远见她平静了好多,又启动了车子,继续朝南山走。
“哎英儿,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跟钟理单独聊聊,我特想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还给他打过电话呢,没人接!”在路上,致远跟妻子说。
“你可别!别!要是还能沟通,他俩至于走到现在这局面吗?”桂英气愤。
“我猜钟理也是无能为力吧!”
“狗屁!因为他无能为力,所以只剩下喝酒打人了吗?”
原本马桂英将钟能送到了他工作的地方,老人扫大街扫了半小时,头晕眼花实是站不稳,也没请假直接回家了,将自己捂在被窝里让心歇一歇。学成自打生下来一直是他带着,他喂奶喂得比晓星多,他跟孩子相处的时间比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还多,他们爷孙俩的关系不比他们母子差点儿。从生下来一尺长拉扯到那么高,从一岁带到现在的九岁,老人的这十年几乎全给了这个孩子,怎舍得突然离开。
晚年的生离,等同死别。
快七十了,指不定岁月哪天会停。学成是他晚年最重要、最宝贵的人,这些年钟能把照顾娃儿当成他一个糟粕老头、无用农民的信仰、使命、生存动力,如今说带走便带走了,好似带走了他的半条命。往后见不着摸不到,说个贴心话也说不了,想起这些老人肺腑郁积。与其说学成是他照看的小孙子,不如说小孙子是他晚年的一个小伙伴儿,多少苦闷、孤独和恐惧在照料娃儿的光亮中、幸福中无声消解。
午后,华联大厦五层楼,西南角财务部里,众人正在上班工作,敏感的任思轩又听到了女生类似擤鼻涕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望向办公桌斜对面的包晓棠,果然,晓棠静静地流泪,时不时发声吸一下气。要不是有前车之鉴,任思轩压根听不出来会有人这样哭。见眼泪滴溜溜止不住了,包晓棠淡定地起身,拿了一小包手帕纸,挺直腰板、双手插兜、迈着公鸡步悠然地去了卫生间。泪水之连串磅礴格外惹人怜,奈何女人的双手从头到尾没有碰过一下脸颊或眼睛,神情之沉稳连贯叫人可笑又钦佩。
任思轩挠着耳垂,笑了笑,继续忙工作。原本那种一旦工作被打断干扰便自然生出的愤怒反感,此刻因为晓棠,忽地没那么较劲纠结了。理解使人包容,任思轩如是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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