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北庭时难免沮丧,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三殿下是个明白人……”谢伯缙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一枚黑棋,稍作思索,落下棋子,淡淡补了一句,“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晋国公沉吟道,“至情至性之人,若是个富贵闲人倒潇洒快意,可惜他偏偏托生在皇家,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罢罢罢,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或许他被贬去北庭,于他也是一场解脱。”
谢伯缙把玩着棋子,嗤了一声,“解脱?”
晋国公看向他。
谢伯缙黑眸沉静,宛若深潭,“若是真叫五殿下即位,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可能容得下三殿下?且许皇后和镇北侯府都在长安,三殿下岂能弃母族不顾,偏安北庭?”
晋国公盯着长子半晌,直到谢伯缙提醒道,“父亲,该你下了。”
“看来你对三殿下很了解。”晋国公漫不经心地放下一枚白玉棋子。
谢伯缙没答,只道,“父亲,若是五殿下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晋国公府可还有今日的地位?”
晋国公沉默了。
良久,谢伯缙落下一子,收了手,平淡道,“父亲,这盘棋下完了。”
金漆兽面雕花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一缕夕阳从木格花窗洒进来,晋国公堪堪回过神,垂眸扫过那笼罩在暖光下的棋盘,心算了一遍,果真是下完了——黑棋胜,白棋败。
“好,这棋下得好。”他看向长子,成熟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我这棋艺是不如你了。”
谢伯缙扫过晋国公鬓边夹杂的几根银发,黑眸微动,半晌低声道,“父亲,这些年辛苦了。”
晋国公笑意更甚,起身走到谢伯缙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嗯,这膀子又宽又结实,是能扛起家里的担子了。阿缙,我的好儿子,你是真的长大了,为父甚是欣慰。”
***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高而辽阔的天边红霞似火,又似铺了一地的金子,金灿灿地染遍庭院前的繁茂花树,夜风习习,将白日的燥热也吹散几分。
前院正厅里灯火通明,红木如意八仙桌摆满珍馐美味,祖孙三代围坐一堂,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为了给谢伯缙接风洗尘,国公爷还拿出一坛珍藏多年的西凉春,酒盖一揭开,那清冽醇香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
众人举杯欢庆,就连云黛也小酌了一杯。
这顿饭吃得很是欢畅,直至夜深,晋国公还意犹未尽地拉着谢伯缙饮酒,最后还是乔氏出言相劝,晋国公才放长子回去歇息。
寂静的夜里传来两声清脆的虫鸣,晚风徐徐,将昏昏酒意也吹散几分。
穿过长长的后廊往北苑去时,会经过后花园,正值鲜花繁盛,草木葳蕤之际,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花香,谢伯缙按了按眉心,漫不经心扫了眼家中阔别已久的庭园。
长随谭信见状,恭谨问道,“世子爷,您是要逛园子?可这会子也晚了,您又奔波了一日,今夜还是先歇息吧,等睡个饱觉养精蓄锐了,明儿个再慢慢逛?”
谢伯缙慢慢的“嗯”了一声。
谭信笑着欸了声,殷勤地走前照着灯笼,“世子爷您当心些脚下。”
主仆俩刚往前走了两步,忽而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妹妹……这边,这边……”
“……哥哥,现在可以了吗?”
“快了,你不准偷看……”
听这声音,有男有女。
谭信心头一咯噔,哎唷,莫不是哪对不开眼的野鸳鸯在假山后私会?哪儿不好去,怎么偏偏在这,还被世子爷撞个正着!听那边情哥哥情妹妹叫得亲热,也不知道是哪个院子的丫鬟小厮!
他这般想着,悄悄抬眼打量着一旁的世子爷,见他严肃冷冽的面容,心底不由打了个颤,压低声音道,“世子爷,奴才过去……”
话还没说完,就见世子爷大步朝假山后走去。
谭信不敢多言,连忙跟上。
等走近了,那假山后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听着那熟悉的笑谈声,谭信一愣,这声音好像是三爷和云姑娘?呼,不是那起子污糟野鸳鸯就好,没得脏了世子爷的眼!
不过这大黑天的,三爷和云姑娘在花园里做什么?
谢伯缙也听出这两个声音来,眉心轻皱,默不作声往那假山后看去。
只见那假山后掩着一片开满荷叶的池塘,月光洒在池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池边水榭中,丫鬟小厮们提着灯笼守在一侧,而那池塘间的之字栈桥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并排站着,仰头望着他们面前那四处飞散、星星点点的万千流萤。
谭信后一步跟上来,见着这一幕如梦似幻般的美景,也不由惊叹,“天爷呐,哪里来的这么多萤火虫!”
谢伯缙眯起黑眸,直直望向水榭宫灯之下的俩人。
晚风轻轻,流萤飞舞,月下的少年与少女衣袂飘飘,眉眼间笑意盈盈,一派天真烂漫。
“世子爷?”谭信见他始终一言不发,谨慎地问询,“您可要过去瞧瞧?”
谢伯缙薄唇微抿,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便听水榭那边有奴仆惊呼,“是世子爷。”
谢伯缙抬眼,正好对上谢叔南和云黛俩人扭头看来的惊讶脸庞。
这下倒也不好走了。
他稍敛神色,单手背在身后,抬步朝水榭走去。
奴仆们纷纷朝他行礼。
谢叔南此时也回过神来,与谢伯缙打着招呼,“大哥,你和父亲喝好了?”
“嗯,差不多。”谢伯缙淡淡应了声,掀起眼皮睨了自家弟弟一眼,又看向一旁的云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