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平站起来,肃立在田福军面前。田福军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桌子抽斗里拿出三个笔记本,交到少平手里,说:“她留给我们的主要纪念就是十几本日记。这三本是记述你们之间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读她的日记,会感到她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孙少平接过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记本,随手打开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样刚健的字便跳入了眼帘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
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孙少平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记本,似乎那些话不是他看见的,而是她俯在他耳边亲口说给他听的当田福军搂着他的肩头来到客厅的时候,晓晨旁边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晓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要带他去吃饭。
但少平谢绝了。他说他已经吃过饭,现在就回他住宿的地方去。田福军让晓晨到值班室叫了一辆小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那个旅馆。
孙少平回到旅馆后,立刻又决定他当晚搬到黄原办事处祝他明天要赶回黄原办事处每天有发往那里的班车。
他明天一定要赶回黄原因为后天,就是晓霞和他约定在古塔山后面相会的日子。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他还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会
他想起了热妮娅鲁勉采娃。是的,命运将使他重复这个故事的结局。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的生活里,常常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不是艺术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
当天晚上,他就到了黄原办事处。
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向那个告别了两年的城市赶去。
汽车天黑时才驶进黄原城。
又是华灯初上了。一切是那样熟悉。高原凉爽的晚风扑面而来。市声之外,是黄原河与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暮霭围罩着远山,天边有几点星光在闪烁。
黄原,我的慈祥而严厉的父亲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我是来这里寻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梦是寻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寻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
他在东关当年去煤矿的那个旅馆住下后,也无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个人来到街头,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人群之中。
一时间思维关于往日的回忆大都已阻断,情感的焦点如焚似地全部汇聚在暮色苍茫里的那座大山之中。
他立在黄原河老桥的水泥栏杆边,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级古塔没高也没低,依旧巨人一般矗立在那里。可他心中的山脉和高塔却坠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黄土和一片瓦砾但是,爱情将永存。在那杯黄土和瓦砾中,会长出两棵合欢树来。
那绿色的枝叶和粉红的绒花将在蓝天下掺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鹤会在其间成双成对地飞翔我的亲人,明天,我将如约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会从另一个世界和我相会晚风把他脸颊上烫热的泪珠吹落在桥头。他伏在桥栏上,看着不尽的河水悠悠地从桥上淌过。岁月也如流水。几年前,他壮怀激烈,初次涉足于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胆怯而羞涩的乡下青年,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艰难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气;同时也获得了温暖的爱情。紧接着,他象展翅的鹰一样从这里起飞,飞向了生活更加广阔的天地。
在离开这里的一天,他就设想了再一次返回这里的那一天。只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带着如此伤痛的心情而重返这个城市的应该是两个人同时返回;现在,却是他孤身一人回来了孙少平一直在桥上呆到东关的人散尽以后,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静,象干涸了的河流。干涸了,爱情的河流不,爱的海洋永不枯竭听,大海在远方是怎样地澎湃喧吼
她就在大海之中。海会死吗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儿永远的鱼美人光洁如玉的肌肤带着亮闪闪的水珠在遥远的地方忧伤地凝望海洋陆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亲人
夜已经深了
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引进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城市在熟睡,他醒着,眼前不断闪现的永远是那张霞光般灿烂的笑脸。
城市在睡梦中醒了,他进入了睡梦,睡梦中闪现的仍然是那张灿烂的笑脸笑脸倏忽间成为一面灿烂的镜面。镜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脸,映出了她的笑脸,两张笑脸紧贴在一起,亲吻他醒了。阳光从玻璃窗户射进来,映照着他腮边两串晶莹的泪珠。他重新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无声地辍泣了许久。梦醒了,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残酷无情的事实。
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就走出旅社,从东关大桥拐到小南河那里,开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个神圣的地方。
对孙少平来说此行是在进行一次人生最为庄严的仪式。
他沿着弯曲的山路向上攀登。从山下到山上的这段路并不长。过去,他和晓霞常常用不了半个钟头,就立在古塔下面肩并肩眺望脚下的黄原城了。但现在这条路又是如此漫长,似乎那个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云深处而不可企及。
实际中的距离当然没有改变。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间。以前没有这亭子,是这两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发现,山的另外几处还有一些亭子。他这才想起山下立着“古塔山公园”的牌子。这里已经是公园了;而那时还是一片荒野,揽工汉夏天可以赤膊裸体睡在这山上他就睡过好些夜晚。
他看了看手表,离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一个小时;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走到那棵伤心树下。
他要按她说的,准时走到那地方。是的,准时。他于是在亭子间的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黄原城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依次从东到西,又从北往南眺望着这座城市。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他留下的踪迹。
东关大桥头,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认出了他当年曾驻足而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力气的小土场,以及那个搁过破行李卷的砖墙。他的目光“走”到了北关。那不是阳沟吗他的揽工生涯首先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想起了曹书记一家人。他们的院落被山脉遮挡着,他看不见。但他们的面容依稀可见;想起当初他们对他的好心,至今还难以忘怀。
现在,他把忧伤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游过的地方。就是在那里,他心跳脸热,第一次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他想起了他们共同背诵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眼里涌满了泪水,念了这首古歌的第一个段落;而晓霞两只手抱着膝头坐在他身边,凝望着远方的山峦,接着他念了第二个段落麻雀山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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