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闻言,安静下来。
她觉得这是异样的,可一时没法子抬头确认他的异样从何而来。耳边的低语,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她那颗疲惫的心当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额头抵住的这片肩头。
她当然知道,这片布料下的肩头有多隽雅,就有多稳重。
人本能是对旧窝有一种眷恋的。
但那阵温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没过一息,宣明珠便清醒过来,向后仰身,与他间隔开一分缝隙。
虽挣脱不开他,她亦不触碰他,轻擦在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干净无尘。
她平静地说:“你先放开。”
故渊旧林虽好,然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宣明珠从小到大,从来没向人“借”过东西。
富有四城的镇国大长公主,想得到手什么物件,需要用借的么?
借来的东西,她会稀图么?
梅长生听见那道冷静的嗓音,心里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怀抱着她,时光静好,感觉到体内某种朽寂的,被他亲手掐灭的生机又在复苏,他甚至不禁开始畅想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一个神迹般的转机。
可此时此刻,那粒复燃的火种再度因她的一句话而熄灭。
风是热的,湖是热的,她的身子是热的,她的心却如此冰冷。
梅长生眸色苍凉,傀儡一样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将放未放之际,倏尔一阵富有韵律的木鱼声传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凤钗髻抵在他下巴边动了一下,梅长生撩眸,见对面十丈开外的莲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来。
宸宁无尘之相,头顶无戒点香疤。
第53章“你们在做什么呢?”……
那身纯黑的佛袍庄穆而不染。
襟无领,腰无带,缥缥然随僧履而动,与梅长生身上那一袭紧谡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况味。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那双眼瞳就着光,呈现出与湖水相同的湛蓝,曼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呢?”
“九叔?”
宣明珠的脸颊还被迫埋在锦衣上,单听声音认出来人,梅长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开手,宣明珠便从这莫名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清淡的眼波在梅长生面上驻落一瞬,转身,看见九皇叔立在不远不近的砖路上。
更远处,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只木鱼,规矩地颔头静立着。
宣明珠下意识抬手抹了下簪环,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脚,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么在这儿?”
她不愿叫九叔看了笑话,把她当成和前尘勾缠割舍不清的人,随口一句遮掩过去。
梅长生闻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敛去脸上的形色,不动声色地随上。
适时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来,“樊城的事,我听说了。陛下降谕护国寺,为樊城公主做水陆道场,我虚领头衔,带弟子们过来设醮。”
顿了顿,神冶的蓝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乐念旧,也当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于你声名又是一层损害。”
“哦,如今当称‘镇国了’。”他抬起眼来微笑,“二事并一,皆应向檀越道声谢。”
他的话比前两回见时多了,对红尘世界的关注,也不像一个斩断尘缘的高僧。
梅长生挑动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个,绷着面皮回了声,法师客气。
心里却想,这是自己与她之间的事,业已剃度的人,又是谁家长辈,须得他道这声谢?
梅长生此时唯一关心的,只是宣明珠对他方才举动的看法——会不会发现了他隐匿的心思?
某些瘾是不能放纵的,某些侥幸不能轻怀,可人的感情有时一如风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方才在盈盈水边,西山脚下,只他二人,宛如一个好梦。他原还有许多话想对宣明珠说,想请她不要害怕,他会用尽办法令她的身体无碍,做一位长命百岁的公主殿下。
法染将这个梦惊碎了。
此时三人站立的位置却也颇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华,静默无忧,而宣明珠看着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亲昵。梅长生蜷着掌心转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动开口,恭谨无破绽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时失仪……”
“此间事了,”宣明珠打断他,转投而来的目光静静的,“节后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间除述值要务,大人便莫两地奔波了,着实也是辛苦。”
梅长生听言,薄唇的边缘泛起一层霜色,颤颤颦眉,凝着她。
千回百转的两字低低流连出唇齿:“殿下。”
是要放逐我么。
宣明珠自己也觉得过桥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与林虔婆对峙时,他提弓奔来,当时只图有了帮手,却没来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从汝州奔上京,究竟是为事还是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