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1 / 2)

梅少卿拙拙地盯了半晌,选中一条编织精巧的朱砂色素绳,小心地揽入掌中。

问银几何,答,十文三条。

“某只要这一条。”

梅鹤庭哑着声摸遍周身,却寻不出一粒碎银。

他的衣裳是新换上的,身无分文。

隔壁郎君已付了账,高高兴兴地帮小妻子系在腕上,铃铛清脆,不敌小娘子的笑音甜美。

梅鹤庭眸渗霜雪,忽然拽下腰间的独玉佩,看也不看撂在摊上,抬步便走,任摊主在后面连连呼喊。

他将那红绳当心地收在袖内,便这么面沉如水地一路向前走,走到宫城门,行过龙尾道,含元殿前的黄门侍郎见了梅大人,便又是往常那位圭璋敛艳的四品公卿,别无异样。

只是今日梅大人未着公服,这一身缟羽白衣,看着好像比平时清冽许多。

皇帝此时在上阳阙,他为长公主的事烦恼辍朝,诸臣不见,却留了话说若梅鹤庭到了,带他来见。

黄门郎不敢怠慢,殷勤地将梅大人引上朱阑复道,然后却行而退。

飞阙重阁间架起凌空的虹桥,自下仰望,便如通天的阶梯一般高宏。

宣长赐身穿一身明黄地团福纹常服立在其上,面朝南方朱雀楼,听见身后动静,他侧头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令皇帝嗤笑出声:“梅少卿甫立新功,入宫连官衣也不穿了,好,真是名士风流。”

他口中的“立功”,自然是梅鹤庭上奏章弹劾长公主妄为不德之事。江左梅长生身为南学清流的佼佼者,有他发声,便等于给了皇帝一个发落长公主的由头。

至于那道奏疏里到底是弹劾还是求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既然把这出大戏唱下去也是皇姑姑的意思,那么皇帝给梅鹤庭脑袋上扣起黑锅来毫不手软。

谁让他对长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对此早已不悦,兼之昨日听闻皇姑姑吐血晕倒的事,一夜没睡,恨不能出宫探视,心头实实压了一团火气,一见到梅鹤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两阁极力请求朕褫去长公主‘昭乐’之封号,你说,朕应是不应?”

梅鹤庭神情中闪过一种肃穆的孤骞。

随即他振衣俯首,行大礼:“长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万莫应准。”

“你要护着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恼怒,“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否以为上书弹劾了司天台的欺君渎职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偿你伤皇姑姑心的事实?就自显了你的文章风骨,昔日帝师高徒一封奏简,立即便将乱哄哄的朝堂一锤定音了?是吗?

“梅长生,你何其狂妄!”

梅鹤庭静聆宸训,声色不动,任由皇帝发泄火气。

待阙台再次恢复寂静,他跪在复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弹劾长公主之名,臣愿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与长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长公主。”

皇帝眉心跳了跳,“说。”

“墨太傅。”梅鹤庭眉眼静寂,“司天台十罪,只要谏言之人声望可信,是谁并不要紧。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选。”

因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颇有名望,又是未来皇后的祖父,朝臣要想驳议他的话,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气渐次冰冷,凝成潎冽的寒泉,“接着说。”

“华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凶手。以动机回溯,杀害华苗新留下桃花篆,是为嫁祸长公主,然长公主有何死敌、做过何事、手掌何物,才会令凶手不惜谋害朝廷大员,也要达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过来,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鹤庭点头道,“兵部左侍郎张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书位多年,一旦长公主失势,北衙禁军的营编便会落入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后问,“你以为当如何?”

“按兵不动,作饵,钓鱼。”

少年皇帝听到与预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讽刺地翘起嘴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却也留下了军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后患。想先帝御极两年便龙驭上宾,他等同于是临百废而登基。

人皆道洛阳繁华,年景太平,大晋江山如画,谁又知他从十四岁坐上那张椅子开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贤老,武有悍将,帝王虽少年,由法家弼士辅佐自可保社稷无虞。

——殊不知这问题,往往是出在“天子少,臣元老”上头。

好在三年来,兵司内部互相勾连的派系,少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剂猛药,连根清理。

所以明知是谁针对了皇姑姑,他还是要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耳听梅鹤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少卿,真是冷静绝伦。”

皇帝俯视梅鹤庭的剑眉与渌鬓,他昨儿,是亲眼看着皇姑姑倒下的,那么便应已知晓皇姑姑的病情,今日却还能浑若无事入禁中,再冷静地替自己出谋划策。

宣长赐少年时,曾真心拜梅鹤庭为少傅,也曾真心钦慕过梅少傅的才学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