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然跌在地上的少女带着哭腔:“从前师兄何等的心志凌云,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强行留你在身边这些年,师兄满腔失意,圭角尽皆消磨了?便是芸儿求的狄大人帮你一帮又如何,师兄乃当世俊彦,芸儿不忍心看着明珠暗投!”
背对她的梅鹤庭目光渐渐阴翳。
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昔日当作妹妹看待的姑娘,不知不觉变得如此陌生。
听她满嘴里说的话,何其荒谬。
“诋毁宗室公主,按律,流徒岭南;鼓动朝廷大臣,置喙政事,罪加一等。”
雪白的衣袖从那只手中振然扯出,梅鹤庭背对刑芸一字字道:“从今往后,你这张脸,莫出现在长公主面前惹她厌烦。县主记牢了,避好了,但凡有违——梅某亲自送你下狱。”
“师兄……”刑芸眼泪被吓得断止,嘴唇嗫嚅不敢言。
朱漆大门在她面前訇然阖上,刑芸浑身一软,被冷汗湿透了后背。
她怔忡地咀嚼那段冷酷的言语,心寒,打杀也不过如此,诛心也不过如此。
可她没做过任何坏事,全是一心为着他的前途考虑啊。
印象中蕴藉守礼的小师兄,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待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然怪罪到长公主头上,心想定是那人的调唆,才将她光风霁月的梅师兄磋磨成这个样子!
刑芸目光清毅起来,咬牙便欲起身,准备回府寻义母帮她做主。
未等动作,一个身穿墨绿地柿蒂宫装的嬷嬷从阶矶拐角处现身,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她两只死水般的眼珠落在刑芸脸上:
“县主想往哪儿去?”
从影壁到厅堂,不长不短一径路,梅鹤庭走得极慢极沉。
进到厅中,三个孩子已退下去了,上首茶座上岳氏正与长公主说着话。
“鹤庭打小心思深重,是个据嘴的葫芦,做十说一,在这一点上最吃世情的亏。幸得殿下青眼不弃,见你们夫妇和睦,老妇人便放心了。”
宣明珠不知太太从何处看出的和睦,耐着性儿呷了口凤凰单枞,但作微笑。
梅鹤庭走近,凝视女子的云鬓蛾眉,含愧轻唤:“明珠。”
非但宣明珠愣了一下,连岳氏也稀奇地看着儿子。
反应过来的梅夫人“哎哟”一声,拿帕子掩着笑意,向长公主告声乏,便避到厢房去,给他们小两口让出独处的空儿。
殊不知弄巧成拙,宣明珠在人前还能摆一二分笑脸,独与梅鹤庭无话可说。
一缕视线都未投去,她将茶盏撂在瓷托上,戛金碎玉的一声,起身欲行。
男子踅身拦她。
望她垂眸,复唤一声:“明珠。”
宣明珠绣履微错,漠然地撩起眼皮。
她的闺名,往常央这人多叫一声也是不肯的。顶多房帷之中,情动深处时,会不自抑地从他低哑的喉咙深处溢出,熨帖在耳畔,甚至超过身体的欢愉。
此刻再听见,未免腻歪了。
梅鹤庭仿佛看出她疑惑,鼻音低哝地解释:“你既不喜我叫你殿下,今后我……”
“提一线动一下的傀儡木偶吗?”宣明珠终于凉哂出声,“这样的人,本宫要一万不会得八千。怎么阁下的大梦还没醒?你我,没有今后了。”
梅鹤庭怔在原地,拂荡的云帔在他眼前离去。
经过他身侧时,宣明珠轻嗤:“本宫的闺名,是谁人都配叫得么!”
梅鹤庭的胸腔凛寒,再欲追,两个身披锈红锁子甲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现身厅门外,将他去路截住。
二人异口同声:“大人留步。”
当年长公主出降,晋明帝为爱女备送的二百赤甲府卫,已经多年不曾现身。
如今,侍卫在御,府邸的长史也代替姜瑾重掌权务。
而他,从驸马,变成他们口中的大人。
——“长生,我想让这里变成咱们二人的小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公主府。廷卫就撤去吧,管家权也交给你的人便是了,你说好不好呢?”
少女兴头头规划未来的语气,好似还在昨日,宛若夏末时节坠在枝头半成熟的蜜桃,热切而甜美。
眼前尽望,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
梅鹤庭眼波如晦,一点点收紧掌中逐渐冰冷的温度。
晚膳时宣明珠拖辞身子不适,未出席为岳氏接风。
往日并不觉得,一夕主位空出来,便如玉玦少了一块,心也跟着不完满。
梅鹤庭知晓母亲的身子经不起惊闻恶诧,少不得在饭桌上粉饰太平,洵静之色一如往常。
只是默默吃米饭,不见动菜一箸。
岳氏是天生的软和性子,梅老爷的后宅自来清静,没让她经历过钩心斗角的宅务,竟未疑心。
只是不免有些担心公主的凤体安和,放下牙箸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