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五儿一身功夫,但也只是个女人,离不开男人护持。你对她好点,不然的话,我也不会答应。”
“那是自然的。等到我亲事成了,就会迎她过门,给她一个名分。我知道有些委屈五儿,以她的才貌,足以为正令。只是造化弄人,我今后会想办法弥补她的。”
听到名分二字,马湘兰的身体微微一晃,随即又举起酒碗将酒一饮而尽。见她又去盛酒,范进连忙阻拦道:“不要喝这么急么,你看这月色多美,这水多清。你喝多了吐得倒处都是,就坏了这景致。”
“呸这点酒想放翻老娘差远了再说,就算我醉了也不会乱吐。”
“那也是不醉的好。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想不想说出来,让自己舒服一下。”
马湘兰摇头道:“得了我们这行人,是专门替男人舒解心事的,不会让男人来开解我们。开解来开解去,最后还是要开解到床上。我不能对不起五儿,所以还是喝酒吧。名分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扫兴”
“那我自罚一碗,咱们聊点别的,上次那盆兰花怎么样了”
“你走以后就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当时好好的”
“很寻常啊,鲜花如人,有死有生,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天下哪有不谢之花,又哪有不死之人。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许过几天就死掉了,也未可知。”
范进看看马湘兰,“我觉得你还是把想说的说出来,你这个样子不好。至少我认识的马四娘不该是如此。她是个不逊须眉的巾帼女杰,人虽然在欢场中,却有侠义气,我不想看到你愁眉深锁的模样。跟我说说看,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义不容辞。”
马湘兰举起酒碗敬了范进一晚酒之后,忽然伸出脚朝范进腿上踢过去。“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别跟其他清楼女子乱说。你还年轻,见识不够,留神被人骗了。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哪能随便答应给人帮忙,尤其是我们这种女人,不值得。再说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每年要去几次苏州,五儿是跟你说过的。稚登的日子不好过,家里面也不答应让我这种女人进门,就只好蹉跎下来。前年他把一个家里的丫鬟收了房,那丫鬟给他生了个女儿,再后来得了产后风,死掉了。今年我去苏州的时候,正赶上他又纳了一房新妾,也是家里的丫鬟。”
话既开了头,就收不住。她苦笑一声,“其实我也没想过要什么风光的场面,自己知道是什么身份,不配如此的。只要他拿一顶轿子把我抬过去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做四娘,做马姨娘了。喝酒跳舞我行,相夫教子我也不差啊,为什么他宁可一个个往家里纳那些小丫鬟,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难道就因为我是这个出身,就连丫鬟都比不上”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许哭腔,口内念道:“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是啊,孤单谁惜本来就是个残花败柳,谁又会爱惜”说着话提起酒坛对着喉咙便倒下去,酒顺着嘴角流出流过脖子、胸前,范进劈手从她手上夺过酒坛,正色道:“不能这么喝”
“老娘自己的酒,你管我”
“酒是你的,身体也是你的。这样喝,身体会垮的。”
“老太婆了,垮不垮又有谁在乎呢我们这种女人红的时候,自然有的是人捧,一旦不红了,就是那么回事,有些老交情卖面子,有时遇到新出道的,也不拿我们当回事。这个天下,总归是喜新厌旧的人多,年轻就是最好。那个小丫头今年十四岁,模样丑得很,粗手大脚的,就是因为年轻男人就喜欢。他陪了我一天,晚上就要回去宠爱那小妾。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几天我们在一起就是游山玩水,谈论文章书画,他年纪大了点,力气不敢乱用,还要留着力量去对付家里那小娘子,不肯耕我这块注定结不出果子的荒田。呵呵,多年交情啊,也抵不过青春年少啊。所以说男人就像酒,越老越醇,女人啊,就像是果子,过了年份不摘,就烂掉了。”
她平日酒量或许不错,但是此时看来,已经显出了几分醉态。范进对马湘兰道:
“寡酒难饮,有酒无菜,这么喝不是个办法。我们找点乐子。”
马湘兰看了他一眼,“哦找乐子是啊,男人陪女人喝酒,听女人说话,最后还不都是为了找乐子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又是大老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能听你摆布了。说吧,你想找什么乐子”
“方才四娘送了我一支舞,我很喜欢。我现在唱首曲给四娘解闷。”
马湘兰道:“平日里男人找我们陪酒,都是我们唱曲给男人听,很少有男人会唱曲给我们听,尤其是大老爷更不会。我知道你写文章画画厉害,难道唱曲也厉害那好啊,我要听听看。”说话间已经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托着下巴,端详着范进。
能做花魁的,一举一动,都是受过严格训练,每个动作都很优美。但此时马湘兰心情激动酒意上头,却没了往日的风采,这个动作做的比较随意,也看不出多少美丽。但正是这种没有表演成分的动作,反倒让范进更觉其可爱。
范进手拍着船舷,喉咙轻转,以女腔唱道:“细思往事心忧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
虽然是老生出身,反串功力也是有的。现在有了系统的支持,表演青衣的水平,丝毫不逊色于那几位宗师一般的人物。按照戏曲分类,京剧属于花部乱弹,词句整体上不及明朝流行的昆曲雅致。但是春归梦中这一段属于极有意境的一折,词句格外雅致,更重要的是于此时马湘兰的心境大为契合,每一句恰似为其量身打造。
尤其是当范进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这几句上,马湘兰的内心情绪也已被催发到顶点,两行清泪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曲调古怪,唱词新颖,句式更不属于马湘兰所知的任意一个词牌。要知她虽然是清楼女子,来往的却都是名士才子,王稚登不管混得怎么惨,好歹也是东南名士。跟这些人来往的她,并不缺乏学问,如果一个词牌她没听过,那只能证明这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曲已有的词,而是范进为了她临时写的新词而且是写,不是填。连词牌带旋律,都是他临时编撰的他到底有多好的才学,又对自己多用心,才肯做这些事
马湘兰自然不知道,范进就算再妖孽,也没这么大本事,也只是抄袭后世戏剧。如果范进是个白丁,她可能还认为这是广东小调,自己不知道罢了。一个二甲传胪,又有一首盖世画技的男人唱出来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他临时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