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抬头一笑,脸上虽然有汗水,但是精神饱满,显然没有脱力的迹象。明明是个三十岁的女人,却露出一丝清纯少女般明媚狡黠的笑意,
“范大老爷,你这新官还没上任,就先上了民妇一当。我就是想要看看,你是放着我在这不管呢,还是主动上来。看来我家五儿慧眼识人,看人的功夫比我了得,就冲你这一来一扶,我今天这场舞就是累死也值了。”
两人离得近,阵阵香风扑面而来,能被后世称为秦淮八艳的女子,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岁月并未夺去她的美丽,反倒增添几分成熟,让她如同一颗熟透的果实。范进心中一荡,搀起她时忍不住在她臂上轻轻一捏,后者只丢了个白眼给他,却没说话。下台时才小声道:
“我马湘兰的豆腐可不是好吃的,再敢乱讨便宜,信不信我告诉五儿,不许你上她的床”
来人自然就是幽兰馆的马湘兰,她与苏州名士王稚登相好,但却进不了王家的门。两人每年定期见面,一会之后各自回家。王稚登生计艰难,财力不足以支撑到江宁之行,是以基本都是马湘兰去苏州找他,主动上门送温暖。
这次两人在苏州玩了几天,回来时正好遇到这支船队。太监的船队没人敢收税,运些货物贩卖,捎几个人都是寻常事。王稚登虽然没钱但是有名号,有他出面请托,马湘兰上船不难。
她是个社交健将,三言五语间就问出来这行人的目的,大喜之余透露出自己与范进的交情,这下张大受反过来要恭敬她。毕竟他是知道范进与李夫人那层关系的,这种年龄段的女性在范进狩猎范围内,怕是两人也有什么关系,并不敢得罪。上台表演,也是马湘兰主动提出的。
马湘兰在花界素以慷慨任侠闻名,虽然人不做迎来送往的勾当,但是面子依旧在。句容这帮清楼女子,全都买她面子,认她这个大姐。一下台,一干女子就围过来拜见前辈,还有人打趣着她与范进的关系。马湘兰是见惯场面的,这种揶揄根本不当回事,反倒是挎起范进的胳膊笑骂道:
“老娘与谁相好关你们什么事,个个安得什么心当我不知道啊。等老娘吃饱了,才有你们的残汤喝,我要是没吃饱啊,你们没戏唱”
“那好啊,范老爷,四娘可是我们这行的成名角色,当心你降不住,被掀下马来啊。”
马湘兰做个手势要打,几个女子四下跑开。范进笑着拉着她坐下,看看四周。见花家人非但没有什么不满,不少人反倒是笑逐言开,还有人期期艾艾地上前,与那些清楼女子搭话。他笑道:
“你来的倒是时候,若是早来一两天,你们这一通打闹,就得被人赶出去。”
“有你这大老爷呢,我怕什么谁打了我,我就到衙门去报官不过范老爷放的是上元县,这不大好,我的幽兰馆税交在江宁县,这下老娘可就吃了亏了。白白舞了一通,可是什么也没得着。”
范进笑道:“我是不会让四娘吃亏的。等回头你把幽兰馆开到上元来,我免你的税。”
这时,台上又有女子开始表演。这是新出道的一个行首,有些武术功底,在台上腾挪跳跃身手矫健,还预备了烟花一类的东西作为辅助设备,不时就有烟火冒出,把一干男子的眼神吸引过去。
马湘兰捅了一下范进,指指台上,“睡过么”
见范进摇头,她大方地把胳膊搭在范进肩上道:“睡过也没关系。逢场作戏,五儿不会吃醋的。”
“我知道啊,可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总不能乱认吧。”
“真没用。连这么个雏都收拾不下,还怎么在脂粉阵里混啊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老娘出马,今晚上就让她陪你。”
“别了,她今年才十四岁,我不想被打断中腿。”
“什么中腿”马湘兰听得迷糊,随即想起什么,把胳膊收了回来,“我们这行都是这样啊,当花魁就是这个年纪,到了五儿的岁数就过气了。到我这个老太婆年纪,就只好当妈妈,要不就得嫁人。这雏本事不行,练过几天花拳绣腿,没什么用,表演太幼稚了,全靠烟火做噱头,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走水,这里房子都是木头的,真有了回禄是要人命的事。这妮子做事太毛躁,欠管教。你在这里看表演,我回船上休息了。”
“一起吧。我对这小丫头的表演没意思,所谓的功夫都是花架子,比五儿差远了。就是我穿上裙子,都比她好看。大家故人重逢,正好有许多话说。”
两人趁着混乱悄悄离席而去,虽然张大受、李蔡几个人看到,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艳名远播的名伎离开,不用问也知道去做什么。这时候谁要是坏好事,那就是脑子出了毛病,因此都当做不知。
花家的男人都在舞台那边看表演,女人在家里骂这些表演的女人,离开舞台这,一路就都没了人声。天已经黑下来,四下一片漆黑,马湘兰一个女子走出来确实也有些危险,因此对范进的护送没有拒绝,只说道:“留神,别踩了我的衣裳。刚才光顾跟你说话,忘了更衣,这衣裳舞蹈好看,走路不方便”
话音未落,却见范进弯下腰,把长裙下摆提起来握在手里,马湘兰没好气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道:“要死啊你敢掀老娘裙子,信不信我告诉五儿啊。”
“这么黑的天,什么都看不见,总好过踩下来吧。四娘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大不了你也可以掀我的不说笑了,你船上有酒没有一起喝一杯”
“算你聪明,我在苏州采办了批绍酒,预备着在幽兰馆招待客人的。船上带了点,足够喝了。”
时下乡间的路就是那么回事,崎岖不平,马湘兰来时是白天,又有人陪着不觉得怎样,回来时一片漆黑,就发觉出不方便。舞鞋走在这种路上一拐一拐,不敢大步走生怕伤了脚,只好由范进搀着前行。放眼望去,四下里树木掩映,木石混杂,路旁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在月色下随着微风俯仰,就如同形状诡异的怪兽挥舞着手臂张牙舞爪夸耀威能。
饶是马湘兰素日胆大,此时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自己方才那舞可是热情如火,若是有乡下讨不到媳妇的光棍被挑起了火头,在这里打埋伏,那便吃了大亏。有这么个男人陪着,倒是安心不少。
明明是个书生,可是范进的手臂却异常有力,让马湘兰觉得心里分外踏实。作为曾经的花魁,生张熟魏,不管是欣赏或是不欣赏的客人,总归是要逢迎。在月夜把臂同游,泛舟湖上的事,也做了不止一次。包括与王稚登一起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光里,也经常有这种把臂同游,可是不管哪次都不如这次来得让她放心。身边男子让她觉得是那般放心可靠,如同一座巍峨山峰,靠在他身边,便不会害怕。
或许是因为其功名,又或是因为其大好前途,再不就是简在帝心对女人的吸引力马湘兰自己也说不出来,具体原因是什么。王稚登虽然是名士,可是自身举业蹉跎,生计艰难,只能靠卖些假古董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