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能听到女人的哭声与男人操着乌桓口音的喝骂。
猎狗夹尾四下乱窜,发出几声不安的吠。
辽水大营。
麹义摩拳擦掌,仿佛他们要去的不是充满乱军的冀州而是拾起一块块功勋般,但是营地中的气氛有些复杂。这种复杂情绪布满了从辽水到襄平的整支军队。
十八架辎重车上堆满了士卒们的户籍木牌,并非人人在冀州还有亲眷,但是人人都写了木牌,想让自己的袍泽兄弟代他们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们的家还在不在。
去年他们像荒野中的亡命徒一般追随燕北背井离乡,将亲眷抛在脑后。
难说这些随将军攻城略地横扫塞外抗拒强敌的军卒,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内心深处没有一点柔软,难说他们心头没有些许悔意。
这半年有许多人逃离辽东,抛弃他们曾经效忠的将军回身走向家的方向。但更多的人没有回去,他们不敢。
这不是因为军法无情也并非与将军情深意重。
因为冀州的乱军,太多了没有多少人敢连伍成什地回去,当他们是一支军队时可以所向披靡,但当他们只剩下自己他们与两年前的郡兵、农夫其实并没什么区别。
任何一部乱军都能够击溃他们,杀死他们。
许多时候人们大义凛然,但真正的英雄都生于乱世并死得其所。活着的人,很难被称为英雄。
比起英雄,更多人愿意活着。
如果不是大营里数以千计的袍泽,他们会更加胆怯与畏惧。
他们都在等着燕北从广阳回来,因为这里是辽东,因为他们效忠于燕北,因为只有燕北能够让他们鼓起直面数倍甚至十数倍敌人的勇气,这就是燕北在他们心中的意义
他们像忠志之士相信大汉帝国永不衰落一般信任;他们像黄巾教徒相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般笃定;他们相信出身草莽的将军会像从前率领他们面对那么多次艰难险阻不可获胜之战一般带领他们活着从冀州回来
他们在等着燕北亲口告诉他们,别担心,我们会活着回来。
但,燕北没有。
燕北只是驱使着他的车驾插着两面旗子从辽水走到襄平,钻进城中府宅一连数日不曾出门。
兴奋到不能自己的麹义去找过他、坚毅到无畏无惧的高览去找过他、甚至担忧初战无法告捷的太史慈也去找过他,但他们都没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
只能看到燕北带着一副好似平常的面孔搀着高氏阿母或是甄氏阿母在每个傍晚坐在府中前庭看着太阳缓缓沉没在远处千山的庞大阴影里。
他们心里的辽东霸主像个脆弱的儿子,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带着最深的安静神色掩盖着心底的不安与如今唾手可得一切的眷顾,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燕北足不出户,信件却一封一封地从府宅向外传出去。他请人在城外的田庄依照士人的标准修建宗庙,他写信给远在高句丽的王义、给乐浪郡的燕东,甚至写给并不识字的姜晋。
可他不对身边的沮授高览麹义说出心底里的任何一个字。
他甚至刻意躲避着甄姜担忧的目光。
硬生生地,让枕戈待战的士卒等了他六日,直到第六日夜里,他才对再次上门的麹义开口。
他说:“聚兵襄平大营,明日清早出征”
出征
次日凌晨,天边还掩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燕北仔细系上甲胄的每一处系带,腰间挎着王义打制的厚背环刀外还斜插一柄短佩刀,抱着兜鍪一个人走到前庭,最后左右环顾一遍自己在襄平城里的这个家,铁鞋踏在地上带起清脆的声音。
燕北无法向士卒保证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
仿佛铁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是一声讯号,甄姜牵着那匹红马从马厩的方向捧着灯盏走出,一袭红衣被昏暗的光映照分外刺眼。从冀州离开后,燕北再没见过甄姜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
“怎么穿了这身衣服,醒这么早。”甄姜踮脚抬手整理燕北肩上的甲片,轻声问道:“要出征了么”
问完,才用细微却坚定的声音开口道:“今日是要喜庆的。”
燕北牙关紧闭,静静点头,鼻间的呼吸微微粗重,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去把兄长带回来。”
“我送送你,就一段。”
甄姜低着头牵起红马跟在燕北身边,就像他们每一次出城游猎一样。
府宅门口,车驾早已等候多时,燕北却没有坐。只是翻身跃上坐骑与甄姜并马前往城外,车驾在后面缓缓跟着二人踱马。
燕北的脑袋里许多念头撞来撞去,他想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他该对甄姜说些什么,他又该做些什么可他想着想着,走到城门外都没有一丝头绪。
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了。
甄姜的心里不乱,她只是害怕,眼看着天光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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