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弭。所以进言的人一提及李天洪,项子城听了就有点动心。他想把李天洪调到北京来,另换一个心腹之人去做湖北都督。只是急切间想不出适当之人,后来同段吉祥商议,段吉祥力保段毓芝堪胜此任。段毓芝本是项子城的书童,经他一手提拔起来,曾在武备学堂毕业。项子城在北洋时代他是天字第一号的红候补道,曾放过一次黑龙江巡抚,被御史参倒,从此一蹶数年,不能得志。这次项子城做了大总统,他处心积虑,只想到外省做一回封疆大吏,也好过一过官瘾,只可惜没有这种机会。眼前各省都督,都是握有实力之人,段毓芝平日既未带兵,如何能够总揽一省军事。但是他这个人,却很工于心计,他知道总统心目中,只有湖北都督一席,决不愿李天洪久于其任,自己便在暗中运动段吉祥替他鼓吹。段吉祥对他说:“此事很不容易,一者李天洪未必肯到北京来;二者湖北的带兵官恃功而骄,最难驾驭。你纵然勉强接过去,也怕不能顺手。”段毓芝说:“这两事均无可虑,只要总统肯派我去,我能使李天洪欢喜来京。至于湖北军官,唯有王占魁功劳最大,资格也最老。当日在北洋时候,我很替他出过力,由连长几年工夫便升至旅长,全是我向冯国华极力保荐。如今我到湖北去,他当然格外欢迎。最好先不露声色,俟等李天洪来京之后,先派我暂时代理。这样移花接木,不愁不慢慢转移过来。”吉祥听他说得很有把握,这才答应了向总统推荐。项子城当然十分乐意,只是如何调李天洪来京,却不能不煞费斟酌,后来想了一条公私两面促驾的法子。原来天洪的老家,在海下大沽。他父亲也是武职,在湖北做过参将,因此便在湖北置产落户。后来他父亲死了,灵柩依然运回老籍。从此以后,天洪便不曾到北方来。他的本家族人,在大沽住的,还有几户。项子城婉转周折,托人向他本族关说,由族中同人具名,述说景仰思慕之意,盼他衣锦还乡,为宗族光宠。一方面又由北京官商士民,大家具公呈,请副总统来京就职,以慰人民之望。一方面又由项子城亲笔作信,请他来京,言有许多军国大事,均在渴望领教。三方面的手续,全预备好了,特派段毓芝阮中书二人为欢迎专使,到湖北去欢迎这位李副总统。阮中书的三寸之舌,向来不让苏张,他见了李天洪,申述项大总统仰慕之切。无论如何,必须请副总统来京一行。他深知道天洪的为人谨小慎微,最怕中央疑忌,他索性串通了他的左右,说京中一班议员想到武汉来,拥他独立,与政府为难。如不早早躲开,将来难免受他们包围,最好先到北京暂避一时,俟等风头过了,再回湖北不晚。天洪对于此事也有所闻,他心中计算,目前中华民国总算是统一了,我岂能再为人利用,自毁前功。项子城虽然手段毒辣,但是我到京之后,一言不发,总不至招出他的疑忌来。正所谓身居虎口,稳于泰山,倒比在湖北住着,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再者族人既有公函前来,祖宗庐墓,也必须省视。有这两种关系,他居然允许到京一行。
北京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叫京汉路特备花车,好迎接这位来京就任的副总统。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湖北都督着段毓芝暂为护理。此令。其实毓芝一到湖北,早就疏通好了,王占魁很给他帮忙。所以湖北各镇陆军,面子上全欢迎毓芝,骨子里却以按月发饷,不折不欠为交换条件。毓芝此时,但求大家肯帮他,什么条件都可以应许。李天洪乐得有一个替人,自己可以早早起身。只派了几个职员,办理交代,他带着家眷,直到北京来了。项子城听见天洪来京,真是说不尽的欢喜,特命庶务处长季云程,将南海瀛台收拾干净,陈设华美,为副总统行辕。又特派段吉祥为正式代表,他的大公子可定为私人代表到车站去欢迎。所有北京各部院局所,文官自简任以上,武官自中校以上,一律穿着礼服,排班接迎。特派公府第一号红色汽车,为副总统乘坐,由大礼官洪启文相陪。其余又备了普通汽车二十余辆,专为家眷分坐,及运送行李之用。一个西车站上,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各界商民,也都要瞻仰副总统风采,沿路之上更是络绎不绝。军警虽为五步一岗,却并不驱逐闲人,因为李天洪这种人物,是决然不会有危险的,不必以伺候项子城的法子来伺候他。只此一端,两人品格之高下,已可见一斑了。李天洪的汽车,一直开进新华宫,项子城在自己会客厅门前,降阶相迎。满面表示诚恳的意思,趋前握手,高叫天洪的号:“唐卿老弟,今天可会着你了。愚兄多日相思,一朝快慰,我们从今以后,可以常常聚首了。”天洪以恭敬的态度回道:“天洪本是一庸愚之人,蒙总统提携、国民宠爱得有今日,实在惭愧得很。以后得常在总统座前,饫闻教诲,不胜荣幸之至。”两人手拉着手到客厅里,畅谈了足有一点钟之久。项子城又请他到自己卧室,就在卧室中,设宴给天洪接风,两人越说越投机。天洪本是笃诚君子,对于项子城的话,全都信以为真,反倒盛称子城是一位救时总统。宴过了,子城特派侍从武官长印长,送副总统到瀛台行辕。天洪来至瀛台,见里面糊裱粉饰,焕然一新。一切陈设铺垫,比总统的卧室客厅,尤为华丽。并且也派有许多职员,如文武承宣官,侍从武官,以及厨夫汽车夫,男女仆人,无不具备。并将各人员夫役的花名册,呈上请副总统检阅,以便随意指挥。李天洪见府中这样优待,心里很觉不安。其实项子城这种手段,完全是学汉刘邦待英布,唐李渊待李密,直然是以金玉锦绣穷奢极欲,好稳住英雄的心,使他不至别有所图。从古以来,奸雄待人,全是如此。
这时候正在春末夏初,三海的嫩荷叶,已经一卷一卷地浮在水面。项子城吩咐特备花船同副总统游海,并且船上设宴,与副总统共进一觞,并约本府的内史秘书作陪。正副两位总统在画舫上,容与中流,十分高兴。项子城忽向天洪问道:“老弟今年贵庚多少”天洪回道:“小得很,今年五十一岁。未请教总统今年甲子若干”子城道:“比老弟虚度五春。”天洪道:“看总统面貌还不像五十六岁的人,足见禀赋康强,得天独厚。”子城叹道:“不中用了,你看两鬓俱已星霜,直然入了衰境。这二年又因为国事蜩螗,终日总在忧煎愁迫之中。看起来,未必能支持几多岁月呢。”天洪道:“总统为国贤劳,当然不得休养。不过忙里偷闲,也要擅自珍摄,为苍生自重才好。”子城道:“愚兄生平毫无嗜好,因此兴趣最少。惟膝下几个小儿女,每逢公事完毕之后,将他们叫至眼前,随意玩耍一回,聊破愁颜,这便是唯一消遣之法。其余的事,简直无一可以助兴。”天洪问道:“总统跟前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子城笑道:“犬子十五人,小女十六个。从第六小儿第七小女说起,最大的还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老弟膝下,可有多少位世兄小姐”天洪道:“男女各有一双,长子今年十六,长女只十三岁,现在家中请一位老夫子教他们读书。只是他们天资很笨,始终也不见有什么长进。”子城笑道:“咱们住家相离很近,以后将世兄同小姐,送在我家读书,我家请的庄子模先生,乃是天津名士。舍下几个小儿女从他读书,很有进步。据我看,你就将世兄小姐一齐送来,保管这个先生能使他们闻一知二。”项子城说到这里,又吩咐左右,快快到书房中请庄先生携带六少爷同八小姐,到这船上来大家游逛,也好开心。家人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庄师爷同少爷小姐少时就来。
果然过了不到一刻钟,一只小瓜皮艇,载着庄子模同少爷小姐书童一共四个人,飞一般地赶到大船上来。左右家人,忙过去将他师徒等四人搀扶过来。大家全起立相迎,子城忙给引见,天洪知道庄子模是一位老名士,少年科第。在前清时代,已经做到侍郎,同项子城交厚。但是子城做了总统,他却以遗老自居,不肯出任民国。子城下官书,请他做教读老夫子,每月送一千块钱脩金,三节加倍。子模欣然来京,就了这个馆地,特为他收拾出一所屋子来作为书斋,派四个夫役,四个书童,专伺候这位老夫子每天两遍点心,两遍饭。由夫役呈上食单,老夫子随意点用。这样请教读先生,大概刨除总统府,再也寻不着第二家了。天洪也是海下老籍,因此对庄子模格外谦恭,呼为老乡长。子模连说:“不敢当,副总统要这样称呼,以后学生再也不敢谒见了。”项子城笑道:“我们年岁全差不多,最好是弟兄相称,不必做那无谓的谦虚才好。”又伸手将他那六公子八小姐,一齐领过来指着天洪说:“这是李叔父,行三鞠躬礼。”两个小孩子果然听说,都恭恭敬敬地朝着天洪三鞠躬。天洪连忙还礼,举目细看,见这两个小孩生得玉雪可爱。向子城笑道:“大总统福气不小,看公子小姐都是秀外慧中,不愧荀龙谢凤之选。真真可喜可贺。”子城道:“太过奖了。愚兄尚有不情之请,想邀世兄小姐,也到画舫上来。使他们小弟兄小姊妹,欢欢喜喜地聚会一回,我两人看了也格外助兴,但不知老弟肯允许否”天洪道:“大总统命令焉敢不遵。只是犬子小女,全都愚陋不堪。叫到这里来,直然是美玉蒹葭,更觉相形惭愧了。”项子城笑道:“老弟这话,恐怕要说反了。晤对之余,只怕惭愧的是在此而不在彼呢。”几句话把大家也招笑了,天洪只得也叫他的随从,快去将大少爷大小姐叫来。
阮中书早替总统发令,派了一个侍从武官,驾瓜皮艇随着李宅家人前往迎接。少时果然接了来,扶上画舫,由天洪领着给大家引见。这兄妹两个,五官端秀,也不愧璧人之选。项子城拉着李公子的手,问他年龄多大,现读何书,李公子应对如流。子城十分欢喜,又问李小姐。这位小姐侃侃而谈,极其大方,并没有丝毫羞怯之态。子城大笑道:“这一对照,可将我家的比下去了。唐卿老弟所言,果然不假。”阮中书笑道:“今天这一会,可称陈荀竞爽,两家珠玉,确没有优劣可分。”子城又向天洪问道:“不知大世兄已定亲否”天洪道:“从儿岁时候,便定了同寅王副将之女,与小儿同庚,明年就要迎娶了。”子城点点头,似露一种怅惘之意。阮中书向天洪问道:“想来大小姐也许聘高门了”天洪道:“小女尚未许有人家。”中书笑道:“晚生想替大小姐做伐,喝副总统一杯喜酒。但不知这样优差,可能轮到晚生头上否”天洪笑道:“阮先生肯代小女执柯,这正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兄弟哪有不赞成之理”中书道:“天下姻缘,皆由前定。当年瑞制军在河南时候,本想同大总统结亲。他的二小姐,许给总统的五少爷;总统的四小姐,也想许给他的大少,这不是极好的两门亲事吗偏偏瑞制军的少爷留学英国,在海外已经自由结婚,大总统于是将四小姐许了他的侄儿。由这上看起来,岂不是姻缘前定吗”中书说到这里,项子城接口说道:“天下事哪能样样皆如人意。我深喜李大公子英秀天成,原想高攀,做乘龙之选,哪知道已有捷足先登的呢”阮中书笑道:“总统何必这样拘泥,眼前还有一门极好的姻缘,中书情愿约庄先生一同出来做伐,真是门当户对,天生成一对璧人。料想两位总统一定没有不赞成的。”中书说到这里,又用目向庄子模示意。子模是一位老道学家,然而阅历深沉,决不肯轻举妄动。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早明白他们的用意所在。如今见阮中书以目示意,他便用做文章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的手笔,含笑说道:“在下掌了三次文衡,教了半辈子穷书。所收的门生,无虑数千,当以项可敬为第一。他的天资颖悟,固然不必说了,尤其是沉静好学,手不释卷。在近今贵家子弟中,实在可称绝无仅有。阮兄但知为李副总统的小姐执柯,却不为我这得意学生做伐。据兄弟看,实在有点向隅了。”阮中书笑道:“晚生很愿将两件喜事,合为一家。但不知二位总统的尊意如何,所以不敢遽然提出。今听老前辈所言,项公子实为人中麟凤,料想副总统一面,或者也许表示同情吧。”项子城不等天洪张口,自己先说道:“犬子虽承庄先生嘉奖,但与副总统的千金相比,恐怕鸦凤悬殊,难免为门楣之玷呢。”他三个人此唱彼和,把弦外之音,全贯入李天洪耳中。天洪此时,想不搭腔,其势也有所不能了。只得接着说道:“阮先生这番美意,兄弟实在感激之至。要论大总统的六公子,讲人才,讲品貌,哪一样不是圭璋特达,杰出人群。得婿如此,尚有何憾不过兄弟看,小女愚蠢,恐怕般配不上,因此很是踌躇。再者内人对此女格外钟爱,兄弟纵然乐意,似乎也不便单独做主,俟我回家同内人商议一番,必有以报命。”天洪本是一个直爽人,他这一套话,自以为立言得体,不亢不卑。哪知在阮中书一干人听了,直然是彀其毂中,同允婚也所差无几。他当时便拍着巴掌,哈哈大笑,故意向庄子模说道:“老前辈你看如何,副总统的眼力,当然高人一等,不用我们张口,人家早已就看中意了。至于虑到小姐般配不上,这正是与大总统鸦凤之谈针锋相对,彼此当然有这一种相互的客气,我们原不必认真。唯有副总统夫人这一关,当然也得有人正式去请求,晚生愿遣内子,专诚到副总统府当面洽商,但不知老前辈的尊夫人,可以屈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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