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看见凌冰同许仁镜吗一个吃枪子儿,一个在狱里住了三个月。错非河南张都督的力量,也就把命送掉了,我难道还跟他两个学吗”汪小姐在一旁笑道:“阿爹说话,前后全都矛盾不符。我时常听您说,每逢到了总统府,怎样留您吃饭,怎样同您客气,这总是同您很有交情了,为什么又会要您的命呢”立堂益发大笑起来,说:“傻孩子,你怎么竟说出这样呆话来你以为总统同我要好吗我实对你说吧,项子城这种人,他无论对于谁,也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今天用着你,便同你好;明天用不着你,便不同你好;后天看你有什么危险之处,不利于他,也许要了你的性命。他前者同我好,因为我是议长,他想做正式大总统,必须经我手选出来,然后才名正言顺。说明白了,他不是同我好,他是同议长好。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这个议长,便成了无用废物。他不但不再同我要好,遇巧了还许看我有什么不妥当地方,小小使一个手段,把我的性命玩掉了也说不定呢”汪小姐经她父亲一解释,吓得粉面焦黄,说:“既然这样,阿爹还不快快地逃跑,难道在家里等着他来拿吗”立堂道:“你同你娘可是一个传授,就知道快跑。实对你们说吧,我在家坐着,稳于泰山。要拿起脚来一跑,当时便有生命危险。好在我已经布置好了,你们母女两个,最好一天到晚除去唱曲子,便念圣经,也不要到外边去。如果军警来捉我,你们也不要管,只跪在地上,求上帝保佑,千万不可惊慌。”汪太太母女似信不信地答应着。
又过了两三天,才吃过早饭,忽然有人敲门,而且敲的声音很大。立堂笑道:“巡警捉我来了,你们沉住了气,不要多说话。”正嘱咐着,他的跟役孙升慌张张跑进来,说:“门外有一二十警察,还有几个便衣侦探,一个巡官,带着点名册,要同老爷说话。您可见他们不见呢”立堂即刻站起来,说:“让至前厅,待我亲身去会他们。”孙升道:“前厅两位笛师陈先生武先生,正在那里,一个吹一个唱,叫他们回避不回避呢”立堂骂道:“浑蛋,我正在用这两位先生,凭什么回避呢你传我的话,请他们两位,只管吹唱,不要回避,也不必停止。”孙升跑出去,先安置好了,然后请巡官同那位侦探头目一同进来。这两个人才走到前厅门前,就听见里面笛韵悠扬,一个嗓音苍老的人,正在里面唱搜山打车。偏巧这个巡官,也有昆癖,他一听见笛子,便钻进来睁眼一看:吹笛子的是武荣英,唱的是陈荣会。这两个人,全是当年老醇王府昆弋班坐科的学生,如今全有五十开外了。巡官是个旗人,名叫盛全,他老子盛三奎,是一个昆班中的名净,当年也在醇王府坐科,同陈武两人是师兄弟,年纪却比他们大。盛全一进来,连忙向陈武两人请安,说:“两位师叔,在这里消遣呢。我的父亲还时常念叨您呢。”陈荣会笑道:“两年不见,你居然做了官啦。你父亲可好啊”武荣英道:“我们两个人穷得没饭吃,承汪议长约来,教他小姐几出昆戏,每天管两顿饭,每月还送二十块钱脩金。你父亲比我们有造化,用不着在外面奔波了。”三人正说着,汪立堂从里面出来。巡官同侦探全朝着他行礼,尊一声议长。立堂满面含春,拱他两人上坐。盛全说:“末弁一个小小巡官,怎敢同议长对坐今天到府上来,是奉了敝上吴总监之命,总监是奉了总统当面交派。叫派人到各位议员先生家里,凡有属于平民党的,请先把党证交出来,汇总呈与总统阅看。并传谕要检查各位先生家里,同党部有什么往来文电,大总统全要过目。总监因为汪议长是一院领袖,又是老平民党,当然得由您身上办起。并会同执法处,这位便是执法处的少尉探长郭宝铭。我两人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只好求议长多多原谅。”立堂听了,丝毫不露惊慌之意,连说:“很好,但愿贵厅查一查,也好明心见性。请随兄弟到里院去吧。”盛郭两人见立堂这样客气,反倒不好意思招呼门外的警兵。只他两人随着立堂,一直到后院卧室。立堂亲自将箱子柜开开,请他两人下手检查。检查出来几封信,全是关于基督教青年会的事,其余有不少书籍,也都是关于宗教的书,另外还有些手抄的曲谱之类。立堂将平民党证书取出来,双手交与盛全,说:“请你带回,面呈吴总监。如果总监有什么信不及之处,得要当面问我,我一天到晚总在家里候着。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就可到厅里去,决不误总监的传唤。”盛全将党证接过来,立堂又取出二百块钱的票子,说:“二位慢着点走,这二百元钱是兄弟一点菲薄的意思,请二位赏脸收下,添置一双鞋,作为咱们相好的一种纪念。如果不收,便是看兄弟不起。”盛全正色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我等奉命而来,办的是公事,如要受议长一文钱,将来这个风声传出去,如何担架得起”郭宝铭也说:“议长请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决然不敢受贿。”立堂道:“你二位错会意了,这个并不是贿赂。假如要是贿赂,我必须先有求于你们,然后再给你们钱,这叫作贿赂。汪立堂既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政治犯,我不过是一个基督教徒,终日除去念圣经,就是办慈善。所以入平民党的缘故,是因为该党中有几位,曾在我们教会学校读书。我劝他们入教,他们便劝我入党,我当时因为传教心热,便同他定了交换条件。其实我这种党员,不过是挂衔而已。他们党的内幕,我简直就不晓得。方才你二位也搜查过了,可曾发现有一函一电,是我同党里往来的吗至于我这二百块钱,完全是一种交朋友性质。不但说不上贿赂,我也决不能再对旁人去说,仅止你我三人知道而已。你们要一定不肯接受,是看我汪立堂不懂得交朋友,我也不敢十分勉强。不过北京城的朋友,全是最慷慨、最豪爽的。你们这样,又似乎拘谨得太过度了。”汪立堂这样一说,两人心里全有些活动了。但是盛全的胆子小,他从来又没遇着过这种事,仍然有点迟迟疑疑的,不敢说一句肯定的话。郭宝铭是一个侦探老手,他们向来是专讲吃私受贿,今天因为同盛全在一起,所以面子上不得不有此一让。假如是他一个人来,早就接过去了,还用立堂费这许多话吗他见这件事不得下台,便笑嘻嘻地对盛全说:“盛二哥,方才汪议长的话,真是面面够朋友。比如人家托咱们事,给咱们钱,咱们当然不能接受贿赂。如今人家并不是托情纳贿,不过是交朋友,要同咱们弟兄留这一点人情纪念,咱们要执意不肯要,不但辜负了议长的盛意,而且显着咱们固执不通,空是北京人,根本就不懂得交朋友。将来到外省去,倘然有借重议长的地方,咱们有什么脸去见人家啊据我想,倒不如暂且收下。俗语说得好:礼尚往来。将来遇着机会,咱们再设法补偿人家,这才合乎交朋友的道理呢。”郭宝铭这样一说,立堂立刻伸出大拇指来,说:“是啊到底是郭先生眼光既远,看理又透。这一来盛先生可没得说了。”他一壁说着,一壁早将二百块票子递在郭宝铭手中。宝铭接过来,分作两叠,将那一叠递给盛全,说:“二哥带起来,咱们同议长彼此心照,也不必说谢了。”盛全接过来,揣在怀中,他高低还向立堂请了个安,说一声谢谢议长。立堂看他是一个雏儿,要笑又不敢笑,只得也照样还了他一个安,说你太多礼了。郭宝铭却坦坦然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却向立堂说:“议长既问心无愧,何妨将这几封青年会基督教的信,同那几本曲谱,由我两人携去。分请总监处长,再由他二位转呈总统,岂不一了百了从此再不留丝毫痕迹,也省得你我来回多跑许多路儿。”立堂连说:“好好,到底是郭先生想得周到。”忙将几封信几本圣书、几套曲谱,一总儿都交给他们,这两人方才告辞去了。
单说盛全回到厅中,将党证同信件,另外有几本书,一总呈与吴必翔。必翔接过去,又详详细细地问了他一回。盛全说:“汪议长在家里,除去念圣经之外,就是学习昆曲。他特请了两位笛师,这两人卑弁全认得,确乎不是假托粉饰。”必翔说:“你先下去吧。”盛全退下来。必翔心中打算巡官的话未必靠得住。倘然汪立堂在默地里有什么勾结,被大总统查出来,显见得我是不能做事。倒莫如我先将这种情形回明,听总统是一种什么口气。如果他信以为真,不主张再往下究,我也犯不上做恶人。倘然他有点信不及,或是有什么别的交派,我再想法子,上紧地侦察他。无论如何,不要再落一个马后炮,叫大总统看我太无能为。必翔想好了主意,便拿着党证信件书籍等,到公府去见项子城,当面把情形回明,并呈与总统阅看。项子城只笑了一笑,对必翔说:“我知道了,汪立堂确是一个热心宗教的人,他决不至于革命捣乱。我们只需向那惯于捣乱的人身上注意好了。”必翔一听,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地,不再着慌了。告辞下来,又去调兵遣将对付其他议员。暂且不提。
单说项子城对于汪立堂,为何这样深信不疑原来内幕之中,立堂早有一种安置。项子城府中,设有一座专教英文的学校。这学校里,一共是两个外国教员,两个中国教员,全是一男一女,可并非夫妻两口子。外国的男教员,是英国人姓惠,名叫惠得理,是一个传教的牧师。女教员是美国人,姓费名叫费家玉,是大学毕业、尚未出阁的一个姑娘。因为她的父亲,在海关上做税务分司,因此将女儿荐至总统府中充当教员。那两个中国教员,全是留美大学毕业回来的。男教员叫丁盛时,女教员叫王者贵。这四位教员在一个学校里,专教项子城的公子小姐。每人每天,只有一个钟点的功课。中外两个教员合教,一个讲解,一个翻译,合在一处,每天不过两小时而已。外国人更能看风头,他们明白总统的公子小姐,都是非常娇惯的,不能以学校督课的手段督催他们。每天不过多少教一点,其余工夫,只讲一点外国风景,西洋故事,津津有味地说给他们听。翻译再加上许多枝叶,小孩子们当然欢喜高兴。就这样抱定哄孩子主意,横竖哄上一个月,外国教员每人是八百元的薪水,中国教员折半。世界上哪里去寻这费力少,而得钱多的好事啊有一次,惠得理又同学生谈起闲话来,说:“你们中国学生,最有出息的,无过于现在你们议院中的议长汪立堂。”他这样一说,大家当然要问,是怎样的有出息呢惠得理笑道:“提起这话来很长了,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所以我知道得格外详细。他原是一个苦孩子出身,他的父亲是个卖豆腐的老头儿,他打七岁,他父亲就死了,可怜他母亲只守着这个儿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就指着十个手指,给人家缝连浆洗,过着穷日子。他家紧靠着教堂,教堂中有一座小学,通共有三四十个小学生,全是七八岁十来岁,最大的十二三。立堂看人家夹着书包,来往上学,他小心眼里羡慕极了。但是他娘哪有闲钱供给他读书,他便立在讲堂外边,偷偷地听讲。日子长了,教员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便把他叫进来,问他都听了什么去。他居然朗朗上口,背诵无遗,仅只不认得字就是了。教员从第二天起,便叫他入学读书,不但不要他的学费,还替他预备书籍纸笔墨砚。他真能苦志用功,从此便入了基督教,从小学直至大学,完全是教会培养出来的。他倒也不忘本,直到如今,总以传教为他毕生不贰的职务。他对于政治啦,党务啦,全都不甚热心。最热心的,就是宗教,他真是中国一个最好的学生。我在大学当教授时,最喜欢他,直到如今他见了我,总是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你们大家生在总统家里,是天赐的福气,但是处世做人,也要同汪立堂学一学才好呢。”惠得理这一席话,深深印入了学生的脑中。他们回至后堂,拿当笑话似的,说给项子城听。原来汪议长是卖豆腐的儿子。项子城听了,也很觉着新奇,便向他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学生原原本本地说了。项子城说:“先生劝你们这是好话,你们从今以后,立志同汪立堂学。你看人家才三十几岁的人,便在议院中充当领袖,要没有一点真本事大家能够选他吗他的英文英语程度好极了。你们现有这样名师,为什么不努力去学呢”项子城嘴里说他的儿女,心中却认定了:汪立堂是一个好学生,是一个宗教家,对于政治并没有野心。本来这也是人情,在旁人说千言万语,不如自己的妻子说上一言半句。汪立堂便是利用这个弱点,居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其余各民党议员,哪有这样准备可怜他们一个个都被警探吓得不轻,连党证带议员证书,完全被他们追了去。
第二天便下了一道皇皇明令,解散议院。议院是解散了,这一班议员,还不能遽然出京。只好在北京关上家门,连大气也不敢喘。项子城此时就算志得意满,再没有丝毫后患可虑。偏偏有人向他进言,说这一班议员,想要偷偷离开北京,一同到武汉去。因为李天洪虽当选为副总统,却始终不曾到北京来就任,他仍旧在武汉坐镇,领着两三万新军,做他的湖北都督。湖北原是革命发源之地,李天洪又深得军心,在平日,项子城看着便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何况这些议员,又有意投奔他去。倘然武汉有一点变动,或者竟成立一座革命军政府,声讨老项,星星之火,就许燎原。这是关系全局的事,不能不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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