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见他这么识礼,董掌柜朝他笑一下,转向这边,正要挨个询问,伙计凑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董掌柜再次看向顺安,将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柜追问。
顺安心里发毛,微微勾头。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柜真是神了,一猜一个准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东家,那个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大烟鬼是他阿爸”
顺安红涨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阴笑:“看我做啥讲错了吗”
董掌柜白阿青一眼,面现不悦,眯缝两眼看向顺安,眉头皱起,道:“你来此地,可有事体”
“我”顺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贵行在招徒工,想从董叔学做生意。”
“小伙子,”董掌柜连连摆手,“你还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顺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讲出这等话哩你招徒工,我来应试。你还没试哩,哪能就讲不收我哩”
伙计白他一眼:“你这人真不知趣掌柜讲过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话说白不可吗”
顺安没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柜:“董叔,你招徒工,终归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识文断字,能打算盘,口齿利索,手脚勤快,为人诚恳,脏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这就试试”
“姓甫的,”伙计面孔虎起,“甭在这里一口一个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辈分,套啥近乎叫掌柜”
顺安不无窘迫:“是,董掌柜。”
“唉,”董掌柜摇摇头,叹道,“小伙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这条街上没人肯收你。”
顺安愕然:“为什么”
伙计阴阳怪气道:“真没见过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能打洞,晓得不你一家世代开戏班为生,你天生是个唱戏的”
“小伙子,”董掌柜顺势接道,“回去从你阿爸、姆妈学戏文吧,那里面学问不少,也有远大前程哩”
顺安急赤白脸,抗辩道:“董掌柜,我不想学唱戏,我只想学做生意”
“嘿嘿,”阿青语气揶揄,“甫少东家,当戏子不是蛮好的嘛,台下虽说低贱,台上却是尊贵。在戏台上一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这才叫洒脱人生哩”
顺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里窝火,但在这节骨眼上,又不便发作。
“是哩。”阿黄朗声附和,“人要知足,戏子甭看下贱,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我就想学唱戏,可那大烟鬼不肯收我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问问”
“啧啧啧,”阿青越发放开了,“放着金饭碗不端,这不是犯傻吗戏子虽说淫贱点,可洋钿不少挣哩一场堂戏就是几块大洋,比在堂子里当窑子挣钱多嗬”
顺安气血上涌,脸上火辣辣一阵灼热,猛地冲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讲,啥人淫贱了”
阿青挣脱开,跳到一边,指他咆哮:“你这婊子养的,啥人淫贱,回家问你姆妈去”
顺安暴怒,再次冲上,将他扑倒在地,挥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两手捂住头,任凭他打,同时发出声声惨叫。
董掌柜吓坏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道:“快,快拉开他”
伙计上前拉开顺安。顺安得胜,恨恨地盯众人一眼,转过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内院。
阿青从地上弹起,追前几步,指他骂道:“你个婊子养的,老子这就让你晓得啥人淫贱。你阿爸是贱籍,生来就是贱人。你姆妈比你阿爸更贱,是婊子,年轻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转,挨千人折,遭万人踏,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种,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处地方长得像那大烟鬼”
“我操你娘比”顺安血脉贲张,返回身来,犹如暴怒的狮子一样大吼一声,朝他飞扑过去。
十字街口,挺举仍在闭目背诵。
围观人众越来越多。众看客无不翘首伸颈,不无钦佩地看着他。
挺举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离下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节奏地晃动柳条,两眼扑朔迷离,眼珠子却是左右移动,余光射在挺举脸上。
挺举微微睁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经之中,最难者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为戏,要么是奇女子,要么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错背一字,也试她一试”于是故意诵道:“彖曰,同人,刚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睁杏眼,脸上现出坏笑,“嘻嘻嘻,我的生员大人,”不无得意地扬扬柳条,“是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不是刚”
见她竟有这般本领,众人皆是惊叹,人群不安地骚动。
挺举亦是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连连拱手:“是在下记错了,谢小姐斧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这个。记错了就该受罚。伸手吧”
挺举叹服地闭上眼去,伸出手来。
葛荔扬起柳条,正要打他掌心,远处有人大叫:“快来看呀,茂昌典当行有人打架喽”
人群大乱,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旧围在这里。
听到“茂昌典当行”几字,挺举打个惊怔,猛地想起顺安,这也顾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个方向飞跑。
葛荔反应过来:“死滑头,哪里逃去”跟后紧追。
茂昌典当行前的街面上,阿黄几人早将顺安推倒在地,轮番踢打。顺安疯狂反抗,无奈是寡不敌众。
人们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几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边,一边指挥打人,一边招徕起哄:“兄弟们,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记住他是哪儿贱”朝众人挥胳膊大叫,“老少爷们,快来看哪,街西戏子家的狗杂种打人喽,快来看呀”
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戏子家的小杂种哩,打死他拉倒”
阿黄等打得更起劲了。顺安吃不住,两手抱头,龟缩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正在街上闲逛的碧瑶听到这边喧嚣,拉秋红飞跑过来,看一会儿,不明所以,挤到阿青跟前,问道:“喂,他们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个贱人”
“贱人”碧瑶天真地问,“是小偷吗”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几下,“对对对,此人正是小偷,是贱得不能再贱的小偷,竟然偷到鲁家当铺里,被我们几人抓个现行小姐,你讲此人该打不”
碧瑶恨恨地说:“该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转向众人,扯开嗓门子大嚷:“老少爷们,你们听见没”指着碧瑶,“这位小姐讲了,这人该打,因为他是个下贱的小偷打呀,打死这个下贱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