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府令要他在宫中埋人偶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
平心而论,自他到太子府以来,刘据待他十分宽容。可那一纸留下他指印的“供词”,就把枷锁套在了他身上。
江充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此事乃苏公公的安排。
而一提到苏文,他便没有话说。他本来是一个孤儿,那年到京城行乞,流落街头,因向店家讨要残羹而遭殴打。恰巧苏文从那里经过,为他买了饭菜,并且带他回了家。从此,他的人生就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苏文教他宫廷礼仪,让他学习怎样待人接物。一天,苏文说要送他去宫中做黄门。他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受阉割的痛苦。可对迫切需要改变命运的他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苏文把黄门每日不离皇上左右,随时可以向皇上进言的情景描绘得非常诱人呢
常融虽然极不情愿,可又不得不埋人偶。他在心里暗下决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幼稚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没有第二次了。他的手,将在长安制造一场风声鹤唳的血案。
他路过博望苑书堂,从里面传出苍凉的琴音和低沉的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凄婉、那沉郁,让常融为之动容,他不敢久停,怕自己在一瞬间动摇了决心,便急急忙忙向前殿奔去。
这首无衣是刘据最喜欢的一首,那铿锵有力的节奏,那同仇敌忾,气壮山河的威势,都让他血脉贲张。两位大司马曾传令在军中传唱,以壮军威。可自他们去世后,他便弦断少知音,许久不曾动过琴了。现在,这歌声就在他的指尖流淌,可有谁能解其中的情怀呢
他悲愤交集,泪如雨下,琴弦“当”的一声就断了。刘据大惊,朝外面喊道:“太傅太傅”
石德闻声赶来,见太子双手捂脸,伏在琴上。他还没有来得及问话,侯勇便进来奏道:“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是江充带人来搜查了。”
“哦该来的还是来了。”难怪琴弦断了,它是提醒本宫大祸已经临门了啊
刘据将断了弦的琴推到一边,令侯勇出去察看动静,要石德回避。
石德似有预感,眼含热泪道:“殿下,此时此刻,老臣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
刘据强打精神劝慰道:“太傅放心,清查巫蛊,乃父皇诏命,本宫身为太子,岂能违抗,太傅在反而不便,请您暂时回避。”
“殿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走出殿门,他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叮嘱道:“殿下须当从容,才不致授人以柄。”
石德刚进入小憩的侧室,江充的人马就呼啦啦地冲进太子府。
羽林卫玄甲被身,执戈持戟,一个个杀气腾腾;与此同时,博望苑的两厢中冲出一群禁卫,列队整齐,剑拔弩张。
侯勇手持宝剑,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何人如此大胆,竟然闯入太子府中,难道你们不怕死么”
一位队史上前回道:“我等奉御史大夫之命,搜查巫蛊,实是有命在身,还请詹事见谅。”
“搜查巫蛊,与太子何干”
“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队史虽然话音柔和,却仍示意兵卒朝内涌来。
侯勇凛然而立,对禁卫喝道:“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两边刀光闪闪,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就在这时,从书堂内传出太子的声音:“詹事少安毋躁,让他们进来”
禁卫“哗”的一步,让开一条道,这时候,江充匆匆赶来了。
江充并没任何逾越的狂悖,而是文质彬彬地上前施礼道:“微臣叩见太子殿下,臣奉皇上旨意,清查巫蛊一案,惊动太子,臣深感惶恐。”
“难道御史大夫怀疑本宫诅咒父皇不成”
江充拱手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奉旨行事,还请殿下体谅臣的难处。”
“御史大夫倘若从府中搜不出人偶,该当如何”
江充依旧笑容可掬:“微臣亦愿殿下清白,臣也好向皇上复旨。”
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露,刘据自然没有阻挡的理由。
羽林卫在队史指挥下,在博望苑出出进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却没有搜出任何证据。
刘据心中愈益坦荡:“本宫素来严谨,江大人既是奉旨而来,不妨验看仔细,也好了却大人心中疑窦,还本宫一个清白。”
此举正中了江充下怀,他暗中看了看跟在太子身边的常融,他的手微微向后指了指。
“谢殿下宽容,微臣也是出于无奈。”言罢,他带着一干人向后花园散去。
石德和侯勇急忙来到太子身边,不约而同道:“殿下受惊了。江充借诏书之威,实在是欺人太甚。”
侯勇圆睁两眼道:“若非殿下约束,臣早就一刀结果了他。”
刘据摇头叹道:“他也是奉旨行事。”
石德知道,如果太子事发,他也脱不得干系。刚才他分明看见江充出苑时,面带杀机。他顿然感到了危机的逼近。
“殿下素来宽仁,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又能把本宫怎样”
“殿下之言差矣我朝多少人因巫蛊冤死刀下今日江充来者不善,殿下可矫节捕他入狱,治其罪。”
“唉本宫乃太子,怎可擅自做主倒不如辞去太子之位,也许还可以保公主和母后平安。”
侯勇急忙接道:“太子此言又差矣臣闻皇上离京时,对巫蛊一案查意甚坚,倘小人先一步诬告于圣前,殿下就是辞去太子之位也于事无补。臣以为,太傅所言极是,先捕江充入狱为好。皇上远在甘泉宫,只要殿下封锁消息,皇上回京,就说江充欲劫持太子、丞相,意图谋反,故而治罪。”
石德亦劝道:“事急矣詹事速去调集禁卫,须臾江充返回,一切都晚了。”
侯勇闻此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刘据惊道:“太傅这不是要陷本宫于不忠不孝么”
石德近前一步劝慰道:“殿下放心,臣誓死追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