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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大帝 杨焕亭 2329 字 2023-10-03

那天,看着浩荡的车队驶上咸阳北原,他才收回忧郁的目光。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可父皇却没给他机会。

在刘彻离开京城的日子里,尽管讲述春秋的活动仍在博望苑按部就班地继续,尽管每日都有大臣前来请示朝事,可刘据的精神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他挥不去父子相别时的冰冷。他感觉许久以来所担心的事似乎在日益临近。因此,在石德讲书时,他常常走神。

石德任太子太傅较晚,面对的是而立之年的刘据。刘据对军国大事不仅关注,而且总是与史载前事比较,形成自己的见解,这给他留下了博学慎思的印象。这使他不得不调整教授方法,更趋向于从微言切入,从一时一事引发议论。

刘据对这种方法很喜欢,他们的议论常常碰出智慧的火花。这比之过去更实事求是,更心地默契,两人的关系渐渐地超越了君臣和师生,而带了挚友的意味。

可这超乎师生的关系发展下来,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石德的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向刘据一边倾斜,他也顺着太子的思路而对皇上的朝事颇有微词。

他们今天讲的是“鲁隐公十一年冬十一月”发生的一件事情,那位羽父先想说服鲁隐公杀了自己的弟弟,让自己当宰相,当他的请求被拒绝后,竟然背叛了鲁隐公,转而去煽动桓公弑兄自立。

石德讲到这里,借题发挥道:“殿下,一部春秋言尽兴废之理。而朝之兴废,在于用人。依臣看来,这鲁隐公兄弟都算不上明君,像羽父这样的乱臣贼子,朝三暮四,无非图私利耳。然他们却不能识其面目,难免不祸起萧墙啊”

可他却没有从刘据那得到满意的回应,等来的确是沉默。

石德很不满足,站起来施了一礼再问道:“殿下以为然否”

刘据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不禁赧然一笑道:“刚才本宫想起一件事,故而失态,请太傅见谅。”

“哦殿下想起何事”

“太傅以为江充其人如何”

石德顿觉吃惊,原来太子并未走神,而是由史想到了当前。

石德掩上门,小声道:“藏而不露,口蜜腹剑。去年公孙贺那桩案,就是他一手酿成的。”

刘据站了起来,临窗而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窗外白云悠悠,黄门和宫娥来来往往,鸟儿在老绿的槐林、松柏的枝头歌唱。他想,父皇此刻在甘泉宫一定过得很惬意吧他忘不了少年时父子相亲的情景。

那时候,母后正值青春,每年一到六月,都是他和父皇、母后一起在甘泉宫中度过的。

在记忆中,父皇是威严的,也是慈祥的。他不能忘记十岁夏天的那晚,父皇和他沿着甘泉宫旁的一条小径散步,坦率地说着年轻时的一些孟浪行为。

阳光西斜,在山间投下浓密的树影,刘彻偕刘据缓缓地走在山道上。坡很缓,天气也不那么热,时间很充裕,他们完全不用着急赶路,而将自己散淡地置于斜阳碧树间。

警跸们在身后跟着,父子似乎都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话题很分散,先是说到了为君者的道德,进而又说到了七国之乱,连刘彻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说到自己早年孟浪的行为上去的。

“人在年轻时,往往虑事不足,朕在年轻时,也曾多有狂悖。”

刘据很吃惊,父皇竟是如此坦率。

当年,父皇刚刚把母后接过来时,两人感情甚笃,常常结伴到终南山下打猎。有一天,当他们踏着月光赶到长安城下时,城门已经关了。守门的司直在城头喊话:“皇上有旨,私自开城门者,斩无赦,小吏岂敢违背皇命”

父皇无奈地看了看母后,唉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诏命堵在城外呢他没有理由违背自己颁布的法令,于是两人回头来到沣河岸边,寻一农家借宿。

父皇轻叩柴扉,开门的是一老者,他见是一身着锦袍的官员,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只知游猎,从来就不知百姓死活,现在想来借宿,除了猪圈,没有地方给你们住”

年轻的父皇何曾受到如此奚落,一道诏书就将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的农人籍没迁徙,广袤的关中平原被扩充为上林苑。

刘彻说起这段往事,笑着摇摇头道:“现在想来,那实是一个误农伤民之举。你既为太子,万不可步朕的后尘啊”

父皇曾当着自己的面悔过,那曾强烈地感染了刘据。

往事不堪回首,留下的只是依稀梦影。

自他进入而立之年后,就逐渐感受到父皇的固执和偏狭,听不进忠言,惧怕老去;多疑和孤僻。这一次,他带着刘弗陵和钩弋夫人去了甘泉宫,却把母后冷落在长安

一想到母后,他的心就益发苦涩。昨日,在母后处当差的黄门王谦来报,说江充率人手持皇上诏命,从御花园到寝宫,一块砖一块砖地挖掘搜索人偶,已有几位夫人因忍受不了这种侮辱,香消玉殒。

母后最后也难幸免,江充派人把母后的寝宫折腾得凹凸不平,连放一张榻床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要将母后怎么样这万里河山到底还姓不姓刘

刘据再也没有心情听石德讲授那些遥远的宫廷血腥,将手中的春秋抛在一边道:“这书本宫不读了,治史与治国相去远矣”

石德于是无言。给太子当老师,他就是在刀刃上过日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悄然退出去,掩上书堂的门。

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有话无处倾诉,有情无处宣泄,郁闷中的刘据下意识地拨动了身旁的琴弦,他说不清是什么力量驱使一曲无衣从他的指尖流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琴声伴着歌声,如大海奔流,万马低吟,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纤弱婉转

这时候,常融拿着一把拂尘,貌似悠然地踱着步子,时不时地注视着假山后的一丛月季,看看没有什么破绽,才又向前踱去。

转过假山就是一座小桥,他装作拾履,慢慢地蹲下去,用袍裾将身后的一块地方盖住,从地上掀起一块方砖,看看所埋之物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地站起来。

迈过小桥,迎面走来一群玉面桃花的宫娥,她们见了黄门,纷纷上前施礼。常融与宫娥搭讪之后,就急着往前殿去了。

在通往前殿的路上走着,他的心一刻也轻松不了。想起十几天前与江充的会面,他仍然走不出那场噩梦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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