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张宝望了望门外阴翳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夜色,终于是对着李归尘无奈道:“大人也查了大半日了,圣上说今夜子时前要收到您的折子,这都二更天了,也该抓紧回去着手此事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李归尘站在翊坤宫里面发呆到底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李归尘似乎完全没入耳的样子,小太监们不免发出了叹气的声音。湿漉漉的潮气依旧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意,近来大地暴晒了数日,任谁也看得出这场雨一旦是下起来,必然小不了了。
众人便是这么忧虑着,殿前卷起的热浪狂风忽而咆哮着拍上了翊坤宫的数个门窗,因着殿宇空旷浩大,这声音让所有人心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宝只好是又劝道:“李大人还是早回锦衣卫官署罢,这雨要是下起来,只怕是子时都回不了您那儿的衙门。”
忽而一声尖利的猫叫撕破了暴雨来临前的死寂,天幕猩红如血,西面的云层一闪一闪的。无尽沉积了太久的压抑气泽夹带着土腥味和殿宇潮木的味道升腾而上,然而却有一缕沁人的芳香自李归尘面前的寝殿里慢慢逸散而来。
这味道与此前的苦香味绝不相同,却显然更为摄人心神些。他无言望着焦灼着的一众公公们,忽而叫来了一人,让他进到寝殿里躺到贵妃此前身死所在的床榻上。
那小公公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归尘便沉着音色又重复了一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且这事肯定是逾矩的,可他的身上却似乎又一种不可怀疑的笃定力量,让一旁的人都开始蓦然有些心中慌神。
显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那小公公磕磕绊绊地躺在了贵妃生前躺过的床榻上,睁圆了一双眼睛望着绣了百子图的床帐,少顷后,一声惊雷炸响,如烟的雨幕倾盆而下,殿前的檐上出现了一道道水瀑。
那小公公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只觉得有一阵接连一阵的异香冲着鼻子,不过闻得久了就半点也觉察不到了。
这天气,和贵妃身死的那晚一模一样——都是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都是如此的燥热夜晚。
当众人都将目光放到香炉香丸的时候,凶手采用了更为狠准而隐秘的方法,而进献了香丸的王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毒不在任何箱柜中,亦不藏在被衾里,可这整个寝殿中却无处不充斥着此毒。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边的雨势明显小了些,异常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宫殿来,让人觉得身上的衣服也是黏黏糊糊的。
李归尘一直坐在桌旁以食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是淡然,也绝非不安。直到他起身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张宝和其他的公公们也不由得跟了上去。
李归尘无言地立在床边,而那小公公居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躺在那里,面色潮红,胸廓剧烈而急促地起伏着。
“小三子这是怎么了?”已有人不住低呼了出来。
李归尘垂眸坐在了床边,自袖角里抽出了一根金针,刺在了这小公公的指尖上,众人只见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可此人居然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所谓“十指连心”,天牢的酷刑也多爱在这十根指头上大做文章。张宝见着小三子居然是感受不到痛了,便走过来接过了金针又狠狠刺了几下,也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十指的指尖乃是十宣穴,可醒人神志。那小公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倒也是知道疼的,只不过很轻微,加上神志不大清楚,便也没什么反应了。
李归尘让人扶他到外殿喝些水透透风,而他自己起了身也领着众人出了这间寝殿。
虽然关于德妃、王顺还有那墨莲图案的更多问题冒了出来,至少他现在理清了一件事——曹贵妃为何会怀有畸胎,又如何会身死在六月的那个雨夜里。
蒲风说的不错,这殿里果然还是有迷药的,而徐主簿在蚕室里跟他说过一句看似十分无关紧要的话——德妃曾找他索求曼陀罗未果。
这东西他曾服食过,自然较之旁人要更熟悉些。可李归尘知道,这翊坤宫里播撒的毒物并非只有一味曼陀罗。针刺十宣穴或许还远比不上胎膜剥离的痛楚,也可见镇痛药效之强。而这里面大抵是含有罂-粟籽,甚至是很多连他也不曾见过的药,极其类似于麻沸散。
所谓投毒的方法,便是将掺了硅铁铝石等遇水产气矿石粉末的药粉涂抹在墙壁藻井,甚至是床帐上。
药粉干燥的时候,只不过是散发出不引人注意的苦香味,可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殿中潮气风浪弥漫,那些沾了水的药粉便更容易脱落下来被人吸进去。
量虽细微不能将人致死,却足以损害了贵妃腹中的胎儿。而这太医看病是很难能真正入寝殿,隔着厚纱帐不便诊脉,也不能问诸多问题,四诊限制了多半,故而因此没辨出问题来。
或者说,贵妃的死本就是个意外——贵妃体胖气弱,又不认可御医们,便将本来的病症拖了拖。冬春的时候天气干燥倒也无妨,直到那夜盛夏风雨骤降,活血的曼陀罗花种子粉末触发了胎盘剥离,又因为意识不清而无法呼救,便这么死在了寝宫中。
做下此事之人,有可能是其他争宠的妃嫔,也有可能是王顺一类的宫人,还有一个可能,此毒是德妃下的。
早在曹妃入主翊坤宫前,这毒已经布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贵妃的病放到现在就是妊高症造成的重型胎盘早剥。
曼陀罗花籽含阿托品、东莨胆碱等,华佗的麻沸散可能便是含有此物,可做麻醉药。
第85章黯夜[vip]
自升平帝登基以来,内务府并无翻修翊坤宫的记档。涂抹如此大量的药粉并非是易事,如果在曹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偷做此事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那也就是说,这药粉必然是在头年七月先帝驾崩之后趁乱抹的,这个时点段之后,便再没有如此长的时间来做下此局了。
所以若是其他宫妃为争宠陷害贵妃做出此局的话,在时机上已经没有可能了。且曹贵妃被赐于翊坤宫前,谁又知道这宫里日后住的是哪位娘娘?
此案乱就乱在,德妃、曹贵妃、王顺这三人的关系和死因都不能确定。逐星说德妃上吊死的时候形容不堪且身怀有孕,哪里是伉俪情深自愿死殉的样子。但凡是死时以发覆面的,多半都是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德妃何至于此?
李归尘一直不敢相信,那市井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如果当今圣上的确是弑父的话,想必会因为德妃得知了隐情而要杀她灭口,再做成死殉的样子加以厚葬。然而德妃在死前便心知肚明自己将惨遭毒手了,故而求得曼陀罗种子制成毒粉,为的就是让后来入主翊坤宫的新帝宠妃神志疯癫,如果能……谋害到了朱伯鉴便是更好了。
而德妃的死因,极有可能是被人挂在梁下,抱住了两手两脚往下拉这般缢死的,如此形成的缢痕与平常上吊的痕迹极其相似,并不能被常人区分出来。
再后来,曹贵妃有孕后因传言及进补过度而肝火上旺,暴雨夜里大量吸入了这毒粉诱发胎膜剥离身亡了。
如此便是翊坤宫的往事,当然,都是他的猜想罢了。涉及内情之人全部身死,皇家秘闻更是不可触及,李归尘所能掌握的证据实在是太少了。
然而太监王顺的死亡,让他想到了诏狱里的那批黑衣死士。
以他多年所见,这种纹身代表着此人在一个组织内的身份——往往是越为复杂,地位便越高。
如果说发放“炀帝弑父”的字条是为了给景王夺位造势,那自正朔末年便安插入宫的王顺太监为的又是什么呢?
首先,他绝不可能是圣上的人。此事若是与圣上或是张全冉有关,他们必然不会就这么放任自己掺手此事——反而圣上十分迫切于此事的真相。
那么,难道是因为王顺没有利用价值了,景王打算抛弃他吗?也是说不通的,王顺能被分配到储秀宫去,证实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景王正值用人之际,何必杀了王顺打草惊蛇?
且依着验尸所见,王顺极有可能是自尽的。
王顺曾给德妃烧纸,又在贵妃丧仪结束之后马上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