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像这家酒楼的大好华光一样,织毯上原本散发着碎光的金丝线,都已经黯淡蒙尘了。
墨熄翻着菜案,却因为脑子里思绪纷乱而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啪地把那缣绢绣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给顾茫。
你来。
顾茫还在拨弄自己颈环上的小铜牌玩,闻言一怔:不认识字。
墨熄道:有图,这缣绢上施了灵力,你可以看到图样。
顾茫听他这样说,就把菜案打开来,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看。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出神,好饿。
墨熄不吭声,头转到一边去,也不看他。
顾茫觉察到了,于是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
顾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气,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动,却仍板着脸冷冷道:何必谄媚我,我可没香囊送你。
顾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项链呀。
如果说墨熄眼底的情绪原本是嫉恨,此话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种黯淡。
他看了一眼顾茫脖颈上漆黑的锁奴环,竟再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毕竟,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顾茫给予他的,若无昔日之顾茫,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国仇后,他还能怨顾茫什么呢?
在他家逢变故的时候,是顾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是顾茫陪伴着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是顾茫笑着鼓励他。
顾茫是对他有恩的。
别担心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差能怎么样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惨了,你也是贵族呀,你看我,我是个奴隶,我都不愁,你愁什么?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挤兑的没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饭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还有我呢。
顾茫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间备受排挤时,只有顾茫一个会注意他的心情怎么样,饭有没有吃饱。墨熄性子清冷倔强,那时候与他同住的那几个贵公子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不顾丑闻改嫁他人,到时候一怀孕,墨熄的境地一定凄惨至极。
他们甚至会故意把他的分粮给糟在地上。
是顾茫见不得落魄少爷受欺负,所以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粮食并不好吃,顾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说,但吃的却异常痛苦。
于是他就琢磨着,隔三差五就借着要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由头,问兄弟们坑蒙拐骗坑些钱两然后默默地给小师弟多买几样点心,好哄这小可怜高兴。
那时候军队里的人都说顾茫太花心,他的哥们儿也都挤兑他太不专情。
前天还说要给小兰买玉钗呢,今天就又来要钱,说想给小蝶买簪花。唉,这风流种子。
顾茫当时最好的朋友陆展星也道:阿茫,你怎么回事?以前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啊,你来行伍之后放野啦?
顾茫的回应是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兄弟,给点赏呗?我回头给你洗一个月衣服。
陆展星惊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顾茫胡诌道:隔壁村王老汉的女儿。
她才六岁!!你丧心病狂啊!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丧心病狂花钱追姑娘的顾茫,其实是打着逛青楼的名头,偷偷溜去附近城里的某家小破馆子的后厨里洗碗筷。
顾茫用了易容术,换了衣服,谁也瞧不出他是驻军的军爷,他洗着成堆的汤碗饭碗,那热火朝天的模样连掌柜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伙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做长工?薪酬给你这个数?
易了容的顾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个夏夜的繁星:谢谢掌柜,但是我平时也有别的事要做,脱不开身
唉,那真可惜。掌柜的拍拍他的头,很少见到你这么勤快的少年郎了。
为了照顾他,他的顾师兄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开始都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笺,意识到自己竟然爱慕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男人,他冒着风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顾茫告白,可帐篷里只有陆展星,而陆展星告诉他:
顾茫啊?顾茫被拉去城里的花楼玩啦!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间墨熄只觉得一击闷棍当头而落,他缓了好久,却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于是他纵马驰向陆展星所说的那个风月场,但他找到了顾茫的那几个友人,却独不见顾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烧着无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驻地附近的小镇里一家商户接着一家商户地寻过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瞧见了逛青楼的顾茫。
顾茫易了容,原本墨熄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可是当时他留着心眼,顾茫从水盆边一抬头,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只那么一眼,墨熄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顾师哥。
从听闻顾茫去了青楼时的失望,到瞧见顾茫在洗碗时的震愕。
当时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厉害极了。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一腔热血涌在心口,令他望着顾茫的眼神都是滚烫而炽热的。
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他刚想表白的时候,去营帐里,没有找到这个人。当他怒气冲冲地奔向青楼,占有欲翻沸着想要把顾茫拽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热切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他在风雪中喘息着,大步推开篱笆木门,惹得饭馆后院的小鸡崽子满地乱跑,他径直朝不知所错的顾茫走过去。
他看到了顾茫浸在水里的手,大寒天的,为了不让掌柜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也不能用法术,顾茫的手起冻疮了。
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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