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长公主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言外之意分明还在怨太后当年将她许给了萧驸马之事,甚至隐有指责太后离间她们母女之意。
可当年太后将她许给萧驸马固然有拉拢其父,为隆庆帝大业铺路的意思,却也事先再四考量过萧家的整体情况,再四考验过萧驸马,觉得他是真配得上女儿,才最终同意了她下降萧家的。
而萧家也在福宁长公主下降之前,便将萧驸马那些姬妾都打发了,只待福宁长公主进门,也算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来。
只人心易变,后边儿萧驸马养外室生野种之事,谁又能料得到呢,就在福宁长公主眼皮底下,她尚且迟迟才发现,更别说太后一直身在深宫了,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平心而论,整件事也怪不得太后。
然如今听福宁长公主的意思,竟是一直在怨着太后,在萧驸马都死了十多年后,还在怨着……太后哪里受得了这个,颤手指着福宁长公主:“你、你、你……”了几声后,竟是生生气得晕了过去。
这才会有了施清如一早刚到司药局,仁寿殿的宫人便忙忙去请她之事。
“……我是真的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比那些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都更让我难以接受。至少那些人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得已卖儿卖女的,除了是想给自家一条生路,也是想给儿女一条生路,既买得起人的,想来哪怕是家里的下人,也能有碗饭吃,不至于只能饿死。”
丹阳郡主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可我这个算什么啊?明明已经是人上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日子远胜过这世间九成九的人了,就为了能得到更大的权势,为了能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便要生生出卖自己唯一的女儿,推自己唯一的女儿入火坑!”
“清如,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一直以为我母亲无论如何,对我的疼爱都是不会改变,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就像我为了她,可以不要命一样,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她心里不过如此,我们的母女之情在她心里,原来也不过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悲啊!”
施清如心里也大是震惊。
她是真万万想不到福宁长公主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在她看来,福宁长公主虽骄横跋扈更歹毒,全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任何一处优点和闪光点,但至少,她对自己一双儿女的一片慈母之心,是真的不能再真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不疼丹阳郡主兄妹,倒要疼谁去?
就譬如张氏,旁的方面且不说,至少待她的几个儿女,都是没的说,她最后也以事实证明了,谁害她的孩子,她便要谁的命,只要能为她孩子好的事,她哪怕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施清如心里一直当福宁长公主也会与张氏一样,却不想,原来在她心里,最重的始终是权势与富贵,她与安亲王平亲王之流,并没有任何差别!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才低声劝慰丹阳郡主:“郡主且别难过了,指不定,长公主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呢……”
心里实在不愿为福宁长公主说话,可见丹阳郡主又哭得实在可怜,也只好违心一次了,继续道,“这世上或许有虎毒食子的父亲,但母亲却都是心疼自己儿女的。何况,太后娘娘不是不同意吗,只要太后娘娘不同意,我想事情最终也是成不了的。”
丹阳郡主抽泣道:“我以前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不心疼自己儿女的母亲,可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实在没办法自欺欺人。至于皇祖母,你走之后,我母亲又进去与她单独说了半晌的话儿,出来时脸色分明好看了许多,我只怕她说服皇祖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她们都算计了一辈子,不过是让我‘受几年委屈而已’,怎么会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毕竟她们都受得,没道理我受不得,不是吗?”
施清如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丹阳郡主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她再说什么安慰开解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倒不如不说了。
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郡主后边儿打算怎么办,就如了长公主所愿吗?”
丹阳郡主见问,红着眼咬牙道:“若是朝廷要让我和亲,我二话不说,一定会去,可却是我的亲生母亲一心推我入火坑,不管我的死活……我从来都知道,将来我的婚事,是不可能全凭我自己喜好来的。所以一直由得我母亲‘待价而沽’,也觉着无论是谁都无所谓,我母亲虽有别的心思,却总不会害我,定会于家世以外,选个才貌品德都上佳的。可惜我终究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她,我是绝不会让她如愿的,大不了一死,把这条她给的命还给她就是了!”
施清如知道她是在说气话。
可又怕不止是气话,毕竟亲生母亲欲亲手推她入火坑的打击实在太大,她只怕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半会儿间哪里转得过来?就怕在这期间,一气之下,就真‘还命’于福宁长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忙道:“郡主千万别也钻了牛角尖,事情总能解决的,只要找对了方法。长公主能对郡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郡主难道就不能也如法炮制,告诉她你舍不得她,舍不得亲人故土吗……”
话没说完,丹阳郡主已冷笑道:“这些她岂能想不到,照样说出了让我去和这个亲的话来,我哪怕说得再多,也势必没有用的。她已经认定我只要吃几年苦,受几年委屈,便能换来我们母子三人余生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势了,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傻子才不做呢!”
这倒也是,福宁长公主那样的人,让她有朝一日没了权势,只能仰人鼻息而活,只怕比让她死了还难受,便是如今,她在宫里和京里几乎时时处处都是横着走了,她心里只怕也是不满足,时时都满腹怨气的……
施清如半晌才又道:“那郡主不如与萧大人商量商量,看他是什么意思?若他肯站到郡主这边,想来纵最后太后娘娘也支持长公主了,多半也是成不了事的。”
以她对萧琅的了解,定不会为了自己,便眼睁睁看着福宁长公主推妹妹入火坑,尤其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还分明极好,他就更会为了自己的妹妹据理力争,绝不妥协了。
届时福宁长公主与太后见萧琅态度坚决,丹阳郡主的意愿她们能忽略,甚至是威逼于她。
萧琅的意愿她们却不能不顾,她们也威逼不了他,惹急了他,他天南海北哪里都可以去,在大局定下,尘埃落定之前都不回来,她们便纵有千般的心计,万般的手段,也休想使出来了……施清如忽然明白了萧琅为什么坚持要去凉州的深意,只怕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离得远了,福宁长公主鞭长莫及,自然只能偃旗息鼓,安安分分了。
丹阳郡主哽声道:“不能告诉大哥,让他知道了,还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儿,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万一气坏了皇祖母……今日只是晕过去,在你的妙手回春之下也很快醒了过来,可下次要是醒不过来了……”
终究是疼爱了她这么多年的亲外祖母,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她老人家出事。
她母亲也是一样,她哪怕心里这会儿再痛苦再悲愤再失望,也还是狠不下心来,丝毫不为她考虑,让她与大哥母子彻底离心,甚至反目成仇。
施清如见丹阳郡主都到了这地步,还不肯告诉萧琅,约莫猜得到她的顾虑,叹道:“那郡主还能怎么样呢,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是尊长,你却是卑小,这要是她们坚持,再说动了皇上,届时一样瞒不过萧大人,可那时候便是萧大人,也定已无力回天了,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顿了顿,“且不说这一去便得背井离乡,只怕再无归期了,就说那南梁太子本人……我听督主说过,他虽还没立太子妃,却早已是姬妾无数,儿女绕膝了。就怕届时已经做好了会吃苦的准备,却发现原来比预料的更苦十倍,郡主要不把这一点告诉长公主,看她能不能改变心意?”
丹阳郡主听她提到了韩征,眼里闪过了一抹光亮,也许她可以请韩厂臣帮她想想办法。
但那抹光亮转瞬即逝,这么为难的事儿,她凭什么找韩厂臣呢,除了会让皇祖母和她母亲越发的憎恨韩厂臣和清如以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她们连她的意见,她的终身乃至生死都可以不管了,还会管旁的不成?
丹阳郡主片刻才冷嘲一哼,“连皇祖母当初贵为皇后,尚且要忍先帝爷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嫔,连我母亲贵为嫡长公主,且要委屈自己捡别人用过的男人,南梁太子早已姬妾无数,儿女绕膝又算得了什么,——我要是告诉了我母亲这一点,她定然会这么说,所以压根儿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说完她站了起来,强笑道:“清如,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儿,我心里虽然还是憋得难受,但至少要比方才好一点了。你事儿多,我就不打扰你,先回去了。”
“郡主且慢。”
施清如忙叫住了她,“郡主回去千万冷静些,好好与长公主说,好好想办法。若实在不行了,我觉着你还是该告诉萧大人,不然等木已成舟了,萧大人一样会勃然大怒,却已是木已成舟,他岂不得自责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丹阳郡主低低“嗯”了一声,“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你,清如,我先走了啊。”
这次没再被施清如叫住,很快推门出去了,这才任眼泪又落了下来,忙抬手胡乱擦去,背也挺得更直了。
她已经明白大哥之前为什么坚持要去凉州了,除了旁的原因,只怕就是不想任皇祖母和母亲再报那些非分之想,并因此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本来之前她还曾想过,若大哥最终能坐上那个位子,当然最好,可如今她不这样想了,那个位子把人变得母不母、子不子、姐弟不姐弟的,——皇祖母默许甚至相助母亲献美给皇上舅舅,那两个陈婕妤又是什么来历,哪怕她们一直注意瞒着她,她又岂能丝毫都察觉不到?
就为了那张龙椅,皇祖母便默许女儿算计儿子,当姐姐的便毫不留情的算计自己的弟弟,如今更是连推亲生的女儿入火坑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那张椅子当真是不要也罢!
施清如等丹阳郡主离开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世人都当公主郡主们金枝玉叶,必定什么烦恼委屈都不会有,可方才丹阳郡主的泪眼与无助,也实在有够可怜;由近及远,连日来只怕恩阳郡主宇文姝等人,私下里也都是如此情状,都满心悲愤绝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gu903();福宁长公主至少还肯先与丹阳郡主商量,肯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今日也没有直接去给丹阳郡主报选,恩阳郡主宇文姝几个,却只怕都是连表达一下自己不愿与委屈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接被报了选……还真是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