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太子受了宗正刑罚的先例。这无疑代表着,他这些年苦苦维护的太子之位,再也不复存在。
天下人皆会知晓,是他德不配位,大逆不道。
苍白消瘦的少年没有再反抗,顺从地被两位孔武有力的粗使太监驾了出去,手中的匕首铿锵一声跌落在地砖之上。
嘉元帝站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还不待他平复好心情便被淑贵妃拉住了衣摆。
鬓发散乱的妇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抬着血淋淋的脸去看嘉元帝:“陛下,求您为臣妾作主!求您为臣妾作主!”
嘉元帝嫌恶地看了一眼她左脸之上血肉翻卷的伤口,不着痕迹地拉开自己的衣摆:“来人呐,把淑贵妃带下去,由太医好生医治。”
“不,不,”淑贵妃拼命抱住嘉元帝的大腿,“陛下别抛弃臣妾。”
她在宫中兴风作浪多年,怎会不知嘉元帝的薄情。若是没了这张脸,长庆宫必然失宠,她与泽儿的下场不会比太子好。
侍奉的宫娥面无表情地上前来,半是邀请半是强迫地把淑贵妃扶了出去。
“爱妃不必忧心,安心静养,养好伤口,朕再来看你。”嘉元帝没有去看淑贵妃难以置信的目光,随口安慰道。
如今贺之年至死不肯说出三百万两的下落,修建摘星楼的事情再次陷入僵局,他心下极不爽快,实在没有耐心去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妃子。
明黄衣袍的中年皇帝独身一人在偏殿里踱步一会儿,似是想起什么来,扬声喊道:
“吴全德,过来听差。”
这位吴公公,正是嘉元帝身边最为得力的太监总管,满宫主子奴才争相巴结地对象。
他能在喜怒无常的嘉元帝身边屹立不倒这么些年,自然有几分本事。此刻被怒气冲冲的主子传召,一张脸上竟没有半点怵色。
鸦青的绣纹衣袍一撩,他利落地跪在嘉元帝的脚边,恭恭敬敬地听主子吩咐。
“朕问你,如今掌管寻银一事的,是谁?”
“回陛下的话,夹金山藏银案照例是三司里的几位大人主审,倒是寻出藏银地一事,是平宁侯卫大人在做。”
“卫枢?”嘉元帝缓缓摩裟着拇指之上的玉石扳指,“进度如何?”
这个后辈话不多,办事一贯让人放心。最重要的是平宁侯府子嗣不兴,这一辈唯独他一个人支撑门户,又没有家族过于势大的隐患。
交由他来办,是很不错。
“陛下您说笑了,这哪是奴才应该知道的?京郊方圆百里之阔,想来暂时没什么消息。”吴全德公事公办道。
这满宫上下,谁人不知这个大内一把手,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性格,一心一意侍奉嘉元帝一人,除了这位主子的吩咐,是谁也不会理睬。
这也是嘉元帝多年如一日信赖他的原因。
对于一个多疑寡恩的帝王来说,没有比像吴全德这般脾气冷硬,难以笼络的奴才更让人放心的了。
“那就再给卫侯拨些人马,无须顾忌京郊那些权贵的脸面,哪怕把京郊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朕把银子找出来。”
“是。”吴全德领旨,正欲退下,有被嘉元帝拦住。
“还有,把那个孽畜宫里侍奉的奴才通通送往慎刑司,朕就不信,偌大一个东宫,各个都像他一般嘴硬。”
“这件事你亲自督促,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能放过一个。”
“奴才明白。”吴全德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狠劲,他本就是毫不手软的性子。
这些年下来,莫说是几个奴才,就连嫔妃都整治过不少。
自是不会对东宫的这群宫娥太监手下留情。
一套私刑下来,绑在慎刑司狱房里的众人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当下入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找了。
吴全德阴恻恻地坐在雕花大椅上,一张老脸冷得似冰,显然对他们的供述并不满意。
无他,只因拷问之下,这些人非但没有说出有价值的信息,反倒把自己的老底给掀了个干净。
这个说自己是淑贵妃派来的,那个说自己奉永嫔之命……总之林林总总,混出脸面的竟没有一个出身干净的。
绕是吴全德见惯后宫阴私,也不禁暗自感叹,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事儿。
太子,哦不,废太子,整个就是宫里的一个靶子,背地里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明枪暗箭。
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他一贯唯嘉元帝马首是瞻的心思,也不禁想得多了些。
这可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又是长子,可这些年下来,是生生被自己亲爹给逼上了绝路。
而他一个奴才,年纪又老迈,就算此刻还算得用,又怎么免得了被主子给卸磨杀驴?
若是要长保富贵体面,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无人知晓这位大内总管板得像块砖的老脸之下,在想些什么。
只在诸位浑身血淋淋的宫娥太监畏惧的目光之下,他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
鸦青色的袍子无声垂下,他摆摆手示意掌刑太监继续,自个儿去了一间独门独户的牢房。
这间牢房显然比方才那些好上许多,也没了那些血腥可怖的人犯。只有曹双喜一人,被单独关押在这里。
闻声吴全德的脚步,他背对着狱门的身子微微回转,对着吴全德施了一礼:“吴公公,好久不见。”
吴全德一双蛇目轻描淡写地一撩,不咸不淡道:“曹公公何须如此客气?”
他们二人原是同门的师兄弟,皆是自小入宫,由当年的大太监们教导长大。
承蒙主上积德,二人的师父脾气还算不错,不曾苛待过徒弟。
比起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同辈太监,他们着实幸运。
后来老太监染病,一条贱命怎么配得上由太医诊治,硬生生熬了几月还是去了,临死前给两位徒弟安排了前程,要他们守望相助。
吴全德极聪慧,拿一副冷面忠心的模样得了嘉元帝的提拔,刻意同曹双喜划开了距离。
只是此刻四下无人,叫一声久违的师兄弟也不为过。
“师兄为何不曾对我用刑?”都已至穷途末路,曹双喜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脸面。
“咱家自小同你光屁股长大,你若是个用刑便能吐出话的人,早便尝遍了满套酷刑。”
“您总是这样,嘴里不饶人。”曹双喜笑了笑,“我自知躲不过去,只求一个痛快的死法罢了。”
“只是临死之前,还是忍不住多一回嘴。”
“您这些年凭着刚正不阿得了那位青眼,可保不齐那天帝王崩殂,那些您得罪过得人,还不如饿虎扑食一般把您吃个干净?”
他低头揪掉身上的草屑,“还请您早做打算。咱们无根之人,为着一生体面做事,不丢人。”
吴全德冷哼一声:“咱家用得着你提点?你不妨碍咱家的前程便不错了。”
曹双喜又是一笑,年纪不轻的一人像是小孩子耍无赖一般:“那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吴全德不应他的话,定定注视着这位师弟半晌,背过身缓缓走出了狱门。
今天,怕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做奴才的总是一条贱命,主子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不得不死。
他自知让曹双喜痛快的死去是他最好的结局,只是第一次体会到杀人时的切肤之痛。
那是他的师弟啊!
自小相依为命,胜似血脉相连的师弟!
吴全德难以接受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次睁开,却是又恢复了一副冷硬神色。
他抬脚走出这座幽深的牢狱,假装没有看见曹双喜朝着自己离去的方向,缓缓屈下双膝,对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虔诚地叩拜了三下。
师兄,再见,我自知在劫难逃,反倒为死在你的手里感到庆幸。
别怪我不交代长生楼所在,让你办差不顺,在陛下身边难做。
我这个阉人,临死所求有二:一愿太子殿下得以逃出生天,二愿师兄吴全德得以荣归故里,安享晚年。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做梦,梦到给文文写番外,哭泣,老母亲啥时候盼到那一天啊
第65章逃亡的前夜
今春的雨似乎格外的多,那群在慎刑司里招供干净的奴才到底没逃过一条命,连带着曹双喜一个,被赐了鸩酒。
他们去的时候,是一个深夜,凄风苦雨,草草裹尸。
贺之年苍白的手指捂住脸,搓得整个脸皮发红,停了半晌,他还是抬起头,痛苦地吐出几个字:“谁派你来的?”
跪在他面前的小太监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边为他布置饭菜一边半低着头答:“是已故的曹公公。”
“他倒有心,本宫这样穷途末路,人人喊打的人,如今也有了人拼了性命来护。”
贺之年似哭似笑。
东宫的诸多钉子来源各异,他又怎会不知。这些年来每每寻了借口打死发落了那些奴才之后,也总有新的替补上来,永远不干净。
谁能想到,竟还有一个曹双喜,致死不忘替他谋划。
这也算,他做人不太失败?
“曹公公交代了,这些年咱们养在长生楼的人马还在,另有藏在平津卫那些银子。只求殿下您能狠下决心,离了这燕京城。”
“坐一条快船,去东瀛,去高丽……总之,另有数不清的活路。咱们甘愿为殿下效死,只求您千万别想不开。”
小太监趁着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连连去劝。
眼见地在这皇城里是一片山穷水尽,可若是舍了这些富贵逃出宫去,怎么就不能得一片天高海阔了呢?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本宫先前钦佩项王,如今倒也觉得杜樊川的心胸也很难得。”贺之年笑得很是飘忽。
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与割肉剜心无异。
本朝之人素来安土重迁,他一个金尊玉贵,万人尊崇的太子,竟然要去做一只丧家之犬,惶惶奔走,投奔蛮夷吗?
小太监急忙磕头陈情:“殿下,兄弟们可全指着您,咱们受了曹公公临死之前的嘱托,拼死也要把您带出宫去。”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求您别辜负曹公公舍身求法的苦心。”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时不时闪过一道惊雷,照的整个屋子骤然一亮,一下子映出太子脸上的不甘来。
他把一张苍白的脸埋在膝间,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
过了半晌,小太监终于听得他道,“本宫准了,妥善去办吧。还有,唯记,你们的性命为要。”
前半生为太子之位苦苦挣扎,如果说他后半生得以解脱,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自打幼时起他便坚持课业勤谨,做出一副喜爱读书,动静有法的太子模样,又有谁知道他也喜欢玩耍嬉戏,悠闲度日呢?
毕竟,就连他刻意讨好,投其所好,父皇也从来都不会那正眼瞧他。
罢了,远离这些也好。若是真的能活命,便不再受尊荣大位的钳制,为自己活一桩罢。
小太监见他终于松口,大喜过望,急忙叩头:“奴才一定悉心寻好时机,一定平平安安地把您带出去。”
他弯起腰收拾起桌上分毫未动的冷饭,给太子留了一个饽饽在手里,便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
此处有宗正的人日夜巡查,他不过是借着送饭的差事才与殿下搭上了两句话,可不敢多待。
小太监穿着灰蓝的袍子,装作一副瑟缩的样子,给门口看守东宫大门的带刀侍卫行礼示意。
那几位冒雨守卫的侍卫本就心中烦闷,见他这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便心烦,也无心多做盘问,挥了挥手便放了行。
……
平宁侯府。
杜弑一边压着避雨斗笠,一边大步跑进来醒事堂,果见里头灯火如昼,自家侯爷还附在案上埋头用功。
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当今陛下有意打压权贵,世家子弟想要出头本就不易。
侯爷年纪轻轻手握重权,本就是万里挑一的本事。可卫枢这次显然不是做好本职那么简单,他的意在,还要当场拿下太子,人赃并获。
幸而如今看来一切还算顺利,若是这一环能成,也就不枉侯爷费了这般苦心。
他抱拳禀告道:“侯爷,一切如您所料,废太子已经动了逃出东宫之意。”
“哦?”卫枢屈指缓缓按压着抽痛的鬓角,声音从容,“凭借着他如今的散兵游勇,也能成事吗?”
杜弑迟疑了一下:“陛下素来多疑,宫中守备森严,属下也吃不准废太子是否有这个好运气。”
珐琅瓷杯里的浓茶汤色澄亮,卫枢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茶盏深抿一口,全当是提神。
“咱们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好叫此事早日了解才是。夫人肩上的伤虽好了,可这疤,本侯却永远也忘不掉。”
分寸就是分寸,不论那人是地位尊崇,还是落魄凄凉,只要动到了他的底线,就该付出代价。
杜弑心上一凛,随即拱手应是,暗自为废太子鞠了一把同情泪。
只是,……
他一时嘴贱,肚子里的话不过脑子便先出了嘴巴:“您这般记挂夫人,这日日在这前院书房住着,也不是这事儿呀。”
话音未落,他便在卫侯爷冰淬一般阴寒的目光中自动消声。
桌案之上的一张宣纸无辜受了牵连,一下子被着了墨的狼毫污了半边。
耳边传来卫侯爷恼羞成怒的声音:“要你多管闲事!”
“得得得,属下这就闭嘴。”杜弑极识时务,慌忙离他远了些,“爷您行事定是有您的道理,属下以后绝不多问半句。”
哼……
嘴上不问,心里不知道怎么取笑本侯。
卫侯爷一下子被属下气得觉也不困了,忿忿摆手挥退了杜弑,一个人坐在漫漫长夜里生闷气。
眼下开了春,那位讨人厌的林夫子便又回了侯府,日日教导孩子们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