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传来喧闹之声,章如海匆匆跑来,神情难看:“张贵妃抱着小皇子在门口想要进来。”
温寰充耳不听,只是拧了块帕子擦着官家的脸。宋曜已经瘦到脱形了,皮肤苍白到毫无血色,嶙峋消瘦,面无人色。
章如海咬了咬牙。
“娘娘,宫门口张尚书连同京都路参军和大理寺王少卿已经连续叩门五日了。”
张尚书便是户部尚书张庭,也就是张贵妃的祖父。
“之前请了京都各大将领的妻女入了宫,如今众人都颇有怨念。”他一咬牙,继续说道。
京都宛若一锅沸腾的水,现在是人人都往这上面添点柴火,看着便令人心惊肉跳。
“去请示阁老吧。”温寰淡淡说道。
官家重病,闭宫不出,为避免事端,如今三位阁老每日都有一位镇守在官家身边,剩下两人维持日常朝堂运作。
钟秀殿不能随意进出,就连皇后入了钟秀殿就再也没回过中宫。
章如海点头称是,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女人的喊叫声和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又听到一声老者的怒斥,外面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大婚时,你说此生唯我一人,可我还是看着你不停地纳了良媛良娣”温寰握着他骨瘦嶙峋的手,柔媚的双眼微微下垂,有些悲戚,“人人都说太子妃要贤良,可明明是你先许诺我的。”
“若是做不到,何必呢。”她笑,捋了捋天子鬓角的碎发,“不过没关系,往后你就会陪着我一个人了。”
鎏金长颈仙鹤铜兽逐渐吐出细白的香烟,白烟袅袅很快就消失在屋内,钟秀殿格外安静,黄门和丫鬟都被禁足在殿中,不得随意走动。
“娘娘,郎君着人来了。”素锦出现在她身边。
“最后一颗药,服用后三日后便会醒过来,郎君叫我们去城外避一避。”她递过去一颗药。
“嗯,送出去的时候小心点。”温寰接过药丸和信封,嘴角露出一丝笑来,把展开的信封扔回到香炉里。
“娘娘不一起!”素锦脸色大变。
温寰摇了摇头:“不了。”
“娘娘,郎君在门口等您。”素锦看着娘娘冷静的侧脸,咬了咬唇,加重语气劝道。
“照顾好昭儿。”温寰扭头,对着她笑了笑,“陈阁老要来了,走吧。”
陈阁老腿脚长年不利索,乌木拐杖拄着青石板发出的哒哒声,越来越近。
素锦脸色青白交加,面带悲伤,哀声喊道:“娘娘,大皇子不能没有您。”
“大皇子有了我才不行,让言德照顾好他。”温寰的目光落在面色苍白的宋曜身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来。
“还不滚出去。”她脸色一冽,大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陈阁老站在门口,目光深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素锦身上。
“大皇子很想您,已经十日不曾见到您了。”素锦跪在低声,眼角看着面前一闪而过的深色衣袍。
陈阁老是三位阁老中年纪最大的,也是资历最深的,性格古板,最是严苛,对谁都是不假颜色。
“大皇子哭得厉害,奴婢这才擅自进来。”素锦低声说道。
“小孩子哭一哭便歇了,小题大做,留你是为了照顾大皇子,不是来一惊一乍的。”温寰神色冷冽,威压甚重地呵斥着。
素锦沉默片刻,这才低头恭敬退下。
“娘娘有心了,事出突然,为了官家不得不如此,只好委屈大皇子了。”陈阁老半阖着眼,吊着一口气,冷冷说道。
温寰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自然是以官家为先。”
东侧门,温如徐接过昏睡的大皇子,听着素锦的话,乌黑的睫羽在风中微微颤动,唇色慢慢没了血色。
去母留子,自古有之。
原来她早已做好打算,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这把刀没有落在他头上,反而落在了他姐姐头上,他的一颗心在寒风中翻滚着,抽搐着,几乎不能呼吸。
他在风中站了许久,这才慢慢低下头:“走吧,先送昭儿出京。”
素锦站在远处,眼眶含泪,脸色煞白:“大娘子,大娘子还在里面。”
她瞬间就明白温如徐的意思,身形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
“走。”温如徐抱着大皇子上了马车,车帘晃动下露出一双坚定又深沉的眼,“我会回来接阿姊的。”
京都格外安静,还未天黑,街上便早早没了人,载着他们的马车趁着暮色匆匆出了城门。
谁也不曾想,两日后的深夜,京都内就有人反了,起兵的正是先帝唯一的弟弟,原先一直存在感不强的闲散王爷不知何时控制住了京都营,强行扣押三品以上的官员家属,自己带兵闯入皇宫。
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令人惊悚。
贤王顺利来到钟秀殿,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殿,屋内窗户大开,明黄色帘帐随风飘动,只见龙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宋曜。
他一直紧绷的心瞬间安稳下来,再也顾不得这里的奇怪样子。
“去,找一下玉玺在哪。”他坐在那张五爪金龙的椅子上,圆润似白面团的脸颊露出舒心的笑来。
但他们找了许久也不见东西。
“三叔在找朕手中的东西吗?”帷帐内传出一个虚弱又嘲讽的声音。
贤王浑身一震。
只见宛若死人的宋曜不知何时靠在靠枕上,似笑非笑地说着。
与此同时,三位阁老一脸肃色的出现在门口。
玄甲黑衣卫包围着钟秀殿。
贤王大惊失色,随后冷下脸来,露出一股杀意:“强弓之弩,京都卫已经包围皇宫了,官家还是乖乖写下退位诏书为好。”
“放肆。”陈阁老怒斥一声。
这一声好似一个开端,原本对峙的两队人马突然厮杀起来,三位阁老被人护着入了偏殿,官家面前也站了十来个黑衣卫。
一场大战在黑夜中拉开帷幕。
叶景行赶到的时候,京都城门大开,厮杀声不断传来。
江云宜一脸惊异:“怎么了?之前南方的那波人传进来了吗?”
京都灯火闪烁,到处都是穿着盔甲的人,甚至还有不少地方着了火。
“贤王反了。”叶景行想起几日前街道温如徐的来信,淡淡说道。
“你在城外等着。”他低头说道。
江云宜皱眉,嘟囔着:“我去后面军医营。”
不带他反驳就立马拎着药箱往后面跑去。
“竖旗。”叶夜大喝一声。
“剑南军来了。”
“叶景行来了。”
接二连三的喊叫声,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在城门口的玄甲骑兵上。
剑南军顺着朱雀大街来到皇宫,皇宫大门敞开,尸体躺满一地,血流成河。
“在钟秀殿。”
黑夜中,一人举着火把漫步走来,修长浅淡的身影落在青石板上,逐渐清晰,最终成型。
正是温如徐。
两人剑南道一别,已有半年多不曾见面,书信也是传得屈指可数,可心中的信念却又是越发坚定。
他们隔着青石板,借着微弱的烛光互相对视着,沉默而冷静。
“有劳。”叶景行拱手。
“不必。”温如徐侧首,沉默地避开。
鹬蚌相持渔人得利的战役总是突如其来的开始,猝不及防地结束,除了最后的渔翁所有人都是束手就擒的猎物。
剑南军好似一把破空的长/剑,撕开焦灼着的战场,双拳抵挡四手,轻轻松松,宛若杀神。
贤王一派被就地格杀,官家的黑衣卫也很快就被制服。
只见一把长/枪自后背贯入贤王胸前,一滴血落在叶景行脸颊上。
“清君侧。”他看着手臂上中了一刀的宋曜歪头,无畏笑着,火光中的笑容格外冷淡无情,只把宋曜看得瞳孔紧缩。
“官家觉得呢。”
被温寰搀扶着的宋曜站在殿门口,一双眼几乎能射/出冰来。
第110章尘埃落定换心意
剑南王世子宛若天兵神将,以碾压之势平息了战乱,倒是坐实了清君侧的由头,任谁也不敢出来挑错。
只是官家宋曜被贤王所伤,重伤不起,如今还在钟秀殿养伤着。
这是这歇息实在奇怪,只留了皇后贴身照顾,其余人无诏不得入内,便是三位阁老都被请出宫内,无法面见圣人。
京都人心惶惶,谁知道这是变天了,可剑南道五万大军还在城门口驻扎了,京郊大营一夜之间损失过半,不成气候,竟是谁也不敢说话。
便是有御史台的刺头舍得了自身,仗义执言,凭街怒斥,可谁能不顾惜家中老母和妻儿,便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京都贵胄纷纷各自找个许多门路打探这个世子的虚实。
原本以为世子好歹在京都待过半年,怎么说也该和京都诸位官僚有点联系,却不料诸家打探了许久,这才发现世子在京都毫无来往。
唯二有关系的,一个是江家,可太傅已逝,孙女早已去了剑南道,一个是温家,据说还是有过不悦关系。
这就有些棘手了,众人投靠无门,皆是惴惴不安,开始想去年是否得罪过这位杀神。
不过也有不少人打算看温家的热闹,温家富贵煊赫了这么多年,若是能一朝落难也是值得人津津乐道的。
温如徐回来那天,悄悄把大皇子送回皇宫,便转道去了世子府邸。
温家高调的马车一点都没有遮掩出现在穆兰街,看热闹的人不得不遗憾止步。
“温郎君。”江云宜正看着十几碗黑漆漆的苦药皱眉,一边翻看着医书,一边仔细闻着药渣。
她不经意抬头,不曾想能在这里看到温如徐,连忙起身问安。
温如徐站在游廊台阶下,也不知站了多久,见她看了过来便展眉一笑,眉尾微微下垂,露出和煦的笑来:“永乐郡主。”
江云宜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不由歪了歪头,眼睛露出一点迷茫之色,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一点迷茫天真之色。
是了,先帝给过她一个郡主封号,只是后来随着柴叔去了剑南道再也没人叫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温如徐垂眸,收敛了万般思绪,低声问道:“世子在吗?”
“在的,在书房。”她指了指东边的位置。
“不打扰郡主做事了,言德先行告退。”他拱手行礼,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江云宜坐回椅子上,捏着那卷书,陷入沉思。
那股苦涩的味道在鼻尖飘荡,味道极大,能把人熏过去,却也把她拉回神思。
她漫不经心地合上书,摇了摇头,不由露出笑来。
她入京五日,便听说温如徐至今不曾定亲,她生怕把人耽误了,如今看他自己放了下来,自然是高兴的。
从她今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割断了前世的事情。
她的目光落在东边紧闭的书房内,把脑中的杂思都甩开,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
书房内,京都已经快要入夏了,竹帘早早挂起,奉冰的铜山在角落里散发着丝丝寒气。
温如徐和叶景行面对面坐着:“朝野议论声很大,世子若是无意也该出面了。”
叶景行冷笑。
温如徐面不改色,鸦黑睫羽轻轻半阖着:“若是世子有问鼎之心,温家也是愿意鼎力相助。”
虽然一开始早已说好的条件,但眼下的情况改弦更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谁叫人如今才是执棋人呢。
他自引虎入室便做了两手准备,也算不缓不慢。
“只是剑南道丢失的城池还需世子另寻大将拿回。”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搭在还是滚烫的杯壁上,不一会儿便烫红了指尖,只是他恍若未闻,面无异色。
两人的交易一开始便是,温家扶持幼帝上位,叶家收回剑南道丢失的六城。
叶景行眉梢抬起,眼眸蕴含着锋芒锐利而冰冷,眉眼处如紧绷的弓箭,蓄势待发,咄咄逼人。
“若是我要取而代之,那你要做什么才能保下你们温家。”叶景行嘴角露出笑来,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毕竟如今大皇子被你送了回来,有了他,我便名不正言不顺。”
他眸中露出一丝恶意,打量着面前之人。
温如徐面色不变,冷静说道:“大皇子不过七岁,一场大病即可送走。”
“可终究不安啊。”叶景行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史书上早已铁板钉钉的事情,便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不算是谋逆,官家何必担忧。”他轻声说道,抬首注视着他,“我不可能送他去死,他是我姐姐的孩子。”
“那就送你姐姐一同下去。”
温如徐纤长的睫毛倏地抬起,露出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珠,温和的眉眼瞬间露出一股煞气。
“世子的意思便是谈不下去了。”
初夏的日光落在安静的书房内,世子府格外安静,便连虫鸣鸟叫都极为稀少。两人在微醺的日光下沉默地对视。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门口响起江云宜细声细气的声音:“糕点来了。”
屋内紧绷的气氛倏地一松。
江云宜推门而进,只是打量了一下便觉得不对劲,迟疑说道:“打扰到你们了?”
叶景行早已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摇了摇头:“没有,怎么让你送来了。”
“厨房走不开人,我刚才去端药,厨娘只好托我送来了。”她有些愁眉苦脸,颇为可怜地说着。
跟着入京都的人不多,所以世子府人数也少,大都是护卫拱卫安全之责,伺候的人更少了,江云宜闲的没事也干了小丫鬟的活。
“是我疏忽了,等会送几个丫鬟来。”温如徐低声说道。
“不用。”叶景行淡淡说道,“毕竟也快换个地方了。”
温如徐双手指尖搭在一起,略带深意地抬眉看他。
叶景行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视着他。
江云宜明显感觉气氛又开始僵硬了,端着盘子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厨房新做的莲子糕我就放这了,你们继续聊。”
她把东西放在案桌上,冷静说道。
“去吧,之前玄子苓不是还叫你帮他带东西吧,出门记得带叶夜,注意安全。”叶景行细声嘱咐着。
江云宜点点头,抿着唇看着屋内的两人,最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两人走后,紧闭的屋子慢慢飘出莲子糕甜腻的香味。
“世子何必匡我。”温如徐盯着那叠白嫩的糕点,轻声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