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嘴边一撇,略略带出一些不屑:“世子回来了,自然不会打到这里,而且王爷还在呢。”
江云宜发现整个剑南道对叶家人近乎崇拜,她不过刚刚踏入这座城池,可这样的言辞和神情却比比皆是。
叶家是守护剑南道的英雄,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神。
官家忌惮剑南道似乎也不是并无道理。
“自然,世子武功高强,自然可以护一方百姓安全。”江云宜细声细气地说着。
士兵满意地点点头。
“到了。”他把人带到花厅,“王爷正在府中修养,已经派人去请了。”
大厅正中挂了一张完整而宽大的虎皮,整个大厅气质粗犷而简单。
红袖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嘟囔着:“是真的老虎皮吗?”
“我也不知道。”江云宜的视线落在高门悬梁上,极高的横梁,一点装饰也没有,只是一根孤零零的木柱。
简单又直接。
好像整个蜀州给她的感觉。
只需要生存,不需要生活。
“自然是真的。”门口传来一个大笑声,“还是离情亲自射的呢。”
江云宜的视线落在门口,就看到门口站了一人,眉眼处的轮廓和叶景行有几分相似。
“王爷。”她下意识理了理裙摆,起身行礼。
“不敢,您是安平郡主,受不得这礼。”他半侧身子避开。
江南王年逾四十,面容粗犷,剑眉斜飞,下颚紧绷,大马金刀地坐着,常年征战沙场的霸气显露无疑。
“你的事情,我听离情讲过了,太傅与剑南道有恩,你如今定居剑南道也无需担忧,有任何事情来找离情便是。”
他说着,打量着面前的人,露出一点笑来。
“你与你母亲好像。”
游丹心曾在剑南军效力多年,后心思郁结,久病不愈,溘然长逝,谁不道一声可惜。
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是权倾天下的太傅儿媳,江白之妻。
江云宜抿了抿唇:“今日前来,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低声说着,眉宇间笼着一股愁绪:“我母亲不知葬在何处。”
叶江廷叹气,沉思片刻复又说道。
“是我考虑不周,三日后我让人带你去祭拜神医,穆图山险峻,是你母亲亲自选的地方,我还需让人探测一番才能放你入山。”
他态度温和地解释着。
“多谢王爷。”
她行礼说道。
两人沉默片刻,本都是话少之人,正事说完便都无言以对。
“咳,听闻王爷之前对敌时受了伤,这是我做的秋意丸,有助于王爷调养身体。”
江云宜拿出小瓷瓶,关切说道。
“为何叫秋意丸?”叶江廷把玩着药丸,有意缓解气氛,顺着话题,好奇地问道。
她脸上笑容一僵,干巴巴地说道:“因为在秋天做的啊。”
两人一愣,皆是露出尴尬的笑来。
“咳咳,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她冷静地起身告辞,出了大门才觉得一身汗。
王爷好像和世子性格一点也不一样。
她跨着脸,闷闷不乐地走着。
“王府好冷清。”出门后,红袖感叹道,“感觉没啥人气,不过王爷满和蔼的。”
“三娘怎么了?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从兴奋中回神,惊讶地问着。
江云宜深吸一口气,冷静说道:“没事。”
两人漫步走回自己的府邸。
“你说我刚才在王爷面前表现得这么样啊。”
她捋了捋头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着,耳朵却是不由竖了起来。
红袖笑:“自然是极好的。”
“哦,是吗。”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来。
她回府后和柴叔说了明日去祭拜母亲的事情。
柴叔格外严肃,连忙吩咐下去,让人准备香烛祭品。
只是她没等到三日后上山祭拜的行踪,却在第二日半夜惊醒。
原来在定州被世子打得落花流水的蛮夷,不知怎么找到一条茶马古道被废弃的小路,翻山越岭,花了一天一夜的时候急行,深夜来到蜀州,一把大火烧了一条主要干道——四条街。
而江云宜所在的江府名叫条筒街,恰恰就在四条街隔壁。
火被泼了油,烧得动静极大,浓烟滚滚,瞬间就惊动了无数人。
江云宜是被呛醒的。
红袖焦急收拾着她的衣物。
“隔壁街着火了,有一伙蛮夷潜了进来,外面都是人,柴叔叫我们去前院等着。”
“蛮夷怎么进来的。”她吃惊地问着。
红袖一脸凝重地摇摇头。
大堂内,她一来就被黑衣卫团团围住。
戴镇穿着盔甲一脸严肃。
黑夜中的火光格外清晰,冲天而上,染红了众人的视线。
“严重吗,人被抓了吗?”她坐在柴叔边上,着急地问着。
柴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些严重,人还未被抓,王爷亲自出动,临走前,给了我们一支卫队。”
他仔仔细细地说着,拖着一口气,倒也不慌不忙。
冷静的声音,让江云宜松了一口气。
“三娘,稍等一些,至少等火灭了,我让戴镇加强巡逻,务必保证三娘安危。”
“我们要去帮忙吗?”她扭头问道。
柴叔摇了摇头,冷漠说道:“初来乍到,不必热情。”
“三娘可是担忧王爷。”他睁眼问道,满是皱纹的眼角却带出一点睿智之色。
江云宜莫名心虚,但还是抿了抿唇,继续说道:“王爷武功高强,又有众人保护自然不需要担心。”
“只是这几日我看蜀州民众皆不丰裕,刚遇战乱,又突遇大火,雪上加霜,心中有些悲切。”
柴叔温柔地笑了笑,眉目在烛火下摇曳。
“三娘当真和善,不过我早已听闻王爷爱民如子,想必会有打算,若是还不放心,等明日一大早再去看一下,若是力所能及,相助一二,并无不妥。”
江云宜点点头。
外面的喧闹声不绝如缕,哭喊声此起彼伏,揪人心弦,大火依旧肆虐,且蔓延趋势越来越凝重。
气氛在秋夜中逐渐凝固。
江家众人在大堂枯坐许久,直到天刚刚亮起,街边的动静才慢慢歇了下来,火光也逐渐暗了下去。
“今日乱得很,也不合适去上香祭拜少夫人,三娘先去休息吧。”
柴叔沙哑着,开口说道。
江云宜睁着眼坐了一晚上,早已困倦不已。
大堂内的人瞬间散去,江府带来的人本就不多,护卫不能紧密守卫整个院子,不然昨夜不会把人都聚在一起。
“柴公也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戴镇俯身,低声说道。
柴忠闭着眼,沉默片刻:“蜀州你觉得如何?”
戴镇一怔。
“乱中有序,但穷山恶水。”他皱眉说道,“但幸好有叶家。”
他小心觑了一眼柴叔,不解说道:“我不明白,太傅为何让三娘来这里。”
“江南富庶,又有温家庇护,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剑南道五年内必有大乱。”他笃定着。
柴叔眼皮子微微掀开,盯着大堂外的花坛,良久之后这才低声说道。
“要变天了啊。”
戴镇脸色大变。
“罢了,你我只需保护好三娘子。”他颤巍巍起身,淡淡说道。
江云宜脑袋刚沾上枕头,就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下午才醒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她问。
“听说死了十几个人,房屋没了的人都被王爷安置到善堂了,烧掉房屋的人,王爷各家补贴三两银子。”
红袖脆生生地说着。
“虽然只是三两,但王爷好像还不赖。”
她歪着头说道。
“三娘要去外面吗?”她挽发的手一顿。
“去吧,药堂地点也没着落,去外面看看。”
她心中有了计较,但也没仔细说说,只是想看了之后再决定。
见她出门,戴镇亲自跟着。
“昨夜的蛮夷共有十二人,只抓了八人,外面不太安全。”他解释着。
江云宜目的明确,朝着被烧的街道走去。
那群蛮夷心狠手辣,把油泼在居民居住处,杀了巡逻的人,然后还在店铺上点了火,加上昨夜风大,火借着风势,竟然烧了半条街。
四条街损失惨重。
她不过走了十几米,到处都是哭声,残垣断壁,触目惊心。
“听说这原本是蜀州还算繁荣的街道了。”、
“现下烧得一干二净,重建只怕难了。”
红袖直叹气。
江云宜看着眼前的惨状直皱眉。
戴镇敏锐,低声问道:“三娘子,有何打算。”
“若是这里无人接手,不如我们接过来开医馆。”她低声说道,“到时候补偿丰厚一些。”
“这里?可听说柴叔已经选了几处地方,娘子还是多加考虑一下。”戴镇直言,“这里烧地只剩下地基了,若是建医馆,耗费的钱财只多不少。”
江云宜叹气,嘟囔了一句,没说话。
“走吧,我回去找柴叔。”
她转身离去,入门时,听到街上有马蹄动静声,忍不住回头望去。
“世子在北固大败蛮夷,生擒主帅,现在正乘兵直入,打算完全夺回定州,把战线推回拓木城,隔江对峙。”
戴镇的声音在背后淡淡响起。
江云宜耳廓倏地红了起来,她连忙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踏入府内。
戴镇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笑来。
太傅终究是疼爱这个孙女,一点委屈都不想让她受着。
柴叔知道她的想法,说得口干舌燥,但也劝不动她。
“怎和郎君一样固执。”他最后无奈叹气。
“那便四条街吧,我派人去和官府说,安置的钱银也都从我们这边出。”
江云宜疑惑地看着他。
“剑南道不富裕。”他解释着。
“若是富裕怎么会安置费只有三两银子。”红袖也是皱眉。
“是不是这次打仗,朝廷没拨下粮款。”她犹豫地问着。
出京时,京都鹤唳风声的模样她还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柴叔只是看着她笑。
“那都是朝堂的事情,我家三娘子可只是一个大夫,救人而不是救世。”
他柔声说着,岔开话题。
江云宜原本愉悦的心情,不知不觉沉重起来。
“你不写封信给玄明堂吗?我看玄子苓要急死了。”他笑说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红袖也赶紧说道:“昨日收的信,三娘还不曾看呢。”
她坐在屋内提笔很快就回复了,等红袖封好蜡,抬头在看她时。
只见她捏着笔,皱着眉,盯着一张空白的纸张。
“怎么了?”红袖不解地问,“可是要练字。”
江云宜嘟囔着,嘴里也不知说着什么,脸颊却是微微红了起来。
她下笔写了几行字,自己折了起来,偷摸摸地塞起来。
“可要一起寄。”红袖问。
“罢了,也不知道寄哪里去。”她失望地垂下肩膀,把那信随意往医术上一夹。
红袖眉心不由一耸,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看到一个‘叶’字。
她看着三娘子失落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江府很快就收了那块地,给了受灾的人丰厚的钱银。
此事也算解了剑南王的一个心思,所以亲自出面,手续很快就办了下来。
江云宜也是一心扑在医馆上,有事没事就去逛逛。
她腰间不知何时挂了一块竹牌,红袖怎么问都没问出来历,瞬间有些伤心。
三娘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了。
那日江云宜正和工人说着医馆的布局,就见叶家管家带着一小队剑南军匆匆而来。
“之前出了蛮夷之事,城中不安,王爷不敢带三娘子贸然上山,今日王爷让我带您去穆图山祭拜神医。”
管家恭恭敬敬地说着。
江云宜眼睛一亮,很快就收拾好东西,跟着人去了穆图山。
穆图山是蜀州第一高山,地势险峻,崇山峻岭,但树木茂密,飞瀑小湖,风景极好。
游丹心的墓就在山中一个低凹山谷内。
旁边是浓密的竹林,对面是开阔的湖水,背靠巍峨大山,端得上是一处风水宝地。
江云宜下了马车,站在墓前。
墓碑上只刻有游丹心三字。
“当时不知神医是太傅儿媳,也不知其有子嗣,这才这留下名字。”管家解释着。
“下次可换个墓碑来。”他怕江云宜不高兴,又补充道。
谁知江云宜摇摇头。
“就这样吧,母亲若是想要这个身份,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多年。”她蹲下来仔细地擦了擦墓碑。
墓碑赶紧整洁,边上还有干枯的鲜花,一看便是常年有人打理的。
“这里的山民若是得空都会来清理杂草的。”管家露出沉痛之色。
游丹心在剑南道民间威望也是极高的。
戴镇把人带远了,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墓前前。
“祖父走了,但他很想你,若是你们在地下见面了,可不要吵架。”她低声说着。
“我不曾见过你,但我又十分仰慕你。”
“我会好好学习医术的。”
“你不要讨厌祖父了。好不好。”
她看着这个名字有些难过。
虽不曾亲眼见过她,但从小听着老师讲她的事情,久而久之,心生向往。
可如今这个崇拜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母亲,便又多了一点不一样的情绪。
她是自己的母亲,却又和祖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祖父待她极好。
人间之事,多是阴差阳错,她无法为任何一人做出选择。
可依旧期望他们在下面可以和好。
山风静谧,万物柔和,江云宜对着墓碑说了许久的话。
“天色不早了,山间多野兽,早些回去吧。”戴镇看了眼天色,上前说道。
她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那我下次来看您。”
她最后摸了摸石碑,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戴镇脸色一变。
紧接着,一道凌厉的箭锋破空而来,带来呼啸之声。
“有埋伏!”戴镇把人扑倒在地上。
那箭噌的一声落在她手边。
江云宜脸色一白。
“三娘子莫怕。”戴镇把人扶起来,黑衣卫很快就把人团团围住。
“山中已经巡查过了,怎么会有刺客。”管家怒叱。
话音刚落,连绵不绝地长箭划空而来。
“带三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