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俏沉默了一会,弯腰看床底下那个夜壶,已经快满了,黎衍应该是用了不止一次。
——怪不得他可以好久不出门上厕所,周俏的一个疑问总算是得到了解答。
她很自然地把夜壶拿起来,准备去帮黎衍倒掉清洗,大概是听到声音,猜到了她的动作,黎衍突然在被窝里大喊:“不要碰我东西!”
“快满了。”周俏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夜壶,小声说,“我就帮你洗一下。”
“我说了,不要碰我东西。”黎衍还是没有钻出头来,但语气却变得近似哀求,声音都发着抖,“周俏,不要碰我东西,你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周俏无奈,只能把夜壶放回原处,默默地出了房间。
过了好久好久,黎衍才从被窝里露出头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鼻子塞得几乎无法呼吸。张大嘴,他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弓下腰,把自己缩成一团。
真是……太羞耻了,出院以后,就算在家人面前,他都没有感到那么羞耻过。想到刚才周俏看到的一切,黎衍简直要崩溃,那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沮丧一下子就击溃了他,躲在被窝里,他狠狠地哭了一场。
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黎衍想,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是受够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一直到傍晚,黎衍才转着轮椅出了房门,穿着假肢,腿上摆着那个夜壶,面无表情地去到卫生间,自己倒掉又清洗一番。做完以后,又目不斜视地回房,仿佛坐在餐桌边的周俏是隐身人。
周俏看着他单薄的背影。
只是为了洗个夜壶,黎衍都要大动干戈地穿上假肢,周俏意识到,他大概对自己的身体极度厌弃,至今还不能接受残缺的自己。
等了一会儿,听房里的动
静,黎衍又上了床,周俏才敲门进屋,问:“你饿吗?”
黎衍半靠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周俏担心地说:“你这样不吃东西可不行啊,要是不想喝粥,我给你煮碗面吧?”
黎衍哑着嗓子说:“周俏,你别理我了,我饿不死的。”
“怎么能不理你啊。”周俏走进屋里,打开体温枪又给了黎衍一枪:38.8,完全没有好转,体温反而更高了。周俏问,“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不去。”黎衍麻木地回答,“你不准自作主张给宋晋阳打电话。你要是打,我就从六楼跳下去。”
周俏:“……”
反应这么激烈的吗?
她妥协道:“行,我不打,但你好歹吃点东西,吃完了才能吃药啊。”
黎衍没力气和她争,闭上眼睛说:“那你给我煮碗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黎衍:你有病吧?我不要面子的啊?!
作者:这是必经的过程,难道你还能穿着裤子开车吗??
黎衍:换男主吧,真的活不下去了。
作者:你不想滴滴滴了吗?人家可以一夜三回哦!
黎衍:……
第28章
周俏给黎衍煮了一碗青菜面,端进房间时发现那人就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死气沉沉靠在床头,不知情的人若看到他这副样子,大概会以为周俏怎么他了。
她硬着头皮坐到他床边。
黎衍烧了一天一夜,下午又遭受巨大打击,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再和周俏争执怎么吃面,干脆一声不吭地让周俏喂给他吃。
他看着周俏的动作,先用筷子把面条搅起一圈,放到勺子里,再吹一吹,最后送到他的嘴边。
“是不是有点淡?我只放了一点点盐。”周俏说。
“还好。”
黎衍重感冒,嘴巴里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一口一口机械地吞咽。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胃里不再难受,他忍不住看一眼周俏,心里第一反应还是下午时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想到午饭前才刚刚说过不会再让周俏看到他的身体,黎衍就恨不得去撞墙。两个人一个心情复杂地喂,一个万念俱灰地吃,喂完这碗面条后,周俏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周俏让黎衍吃药,又端着脸盆,让他直接就着脸盆刷牙,打来热毛巾让他洗脸。
实在不想他再穿假肢下床了,多麻烦啊,周俏想说自己根本就不在乎看到他的身体,最终还是不敢说,就算说了,黎衍也未必会信。
临睡前,周俏又帮黎衍测体温:38.4,也不知准不准。她想,明天他要是还不退烧,她得打120了,不让宋晋阳来可以,担架把他抬下去他总没话说了吧。
药效起来后,黎衍迷迷糊糊地感到困倦,看着床边坐着的周俏,问:“明天你上班吗?”
周俏用手掌摸摸他的额头,摇头道:“不上,店长给了我两天假。”
黎衍神色有些别扭:“请假扣工资吗?如果要扣,你还是去上班吧,我一个人没事。”
“可以调休的,就算扣工资,我们底薪也不高,扣不了多少钱。”周俏微笑着看他,“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给你煮个菜肉粥,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里是温水,你渴了可以喝,半夜要是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不静音。”
“嗯。”黎衍应下,周俏看着他闭上眼睛,帮他掖了掖被子,摁灭
床头台灯。
她离开房间后,黎衍在黑暗中又睁开双眼。
就跟强迫症似的,他又想起下午时的那一幕,不知道周俏看到多少,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害怕……当一个人几乎只剩上半身时,无论如何都是吓人的吧?何况他还只穿着内裤,手里居然还滑稽地提着一个夜壶。
这都是什么奇葩场景?黎衍脸颊发热,双手在被窝里抚上自己的两截残肢。现在的他如果仰面平躺,双臂垂直在身体两侧,指尖的位置是超过大腿残肢末端的——他还算是个人吗?黎衍时常会这么想。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车祸以后,黎衍在ICU里醒来,医生、护士立刻围到他身边,有人为他做检查,有人与他对话,大概是因为麻醉作用,医生对他说了些什么,黎衍完全记不得了,只苏醒了一小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清醒许多,看到ICU里的各种器械,听到耳边“滴滴”的监测声,他终于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遇到了车祸!
接着就是发自内心的庆幸,他没死!活下来了!
真走运啊,黎衍想着,如果他死了,沈春燕该怎么办?好不容易供他念完大学,眼看着就要毕业工作,他要是死了,沈春燕怎么撑得下去?
随后他又开始担心,这一场无妄之灾一定会花很多钱,到底是谁的责任?会有赔偿吗?他多久可以恢复健康?论文还没过,好在已经都做完了,能赶得上毕业典礼吗?Offer会不会受影响?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戴口罩的男医生来到他身边,弯下腰问他:“醒了?感觉怎么样?”
黎衍想说话,发现自己很难出声,才明白医生为何要弯腰至他脸颊边,他用气声说:“腿疼。”
“腿哪儿疼?”医生的语气很平静,神色也无异样。
黎衍喉结滚动一下,说:“大腿,膝盖,小腿,脚……全都疼。”
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饶是他见惯生离死别,面对如此年轻的男病患,眼神里还是透出了一丝怜悯。
“我是不是……腿骨折了?”黎衍的左手插着点滴,没法动,右手艰难地摸向右大腿,触碰到的是厚厚一层纱布。
医生说:“嗯,你腿受伤了
,别担心,再睡一会儿吧,等你再好一点,你妈妈就能进来看你。”
黎衍放心了。
把黎衍的情况交代给护士后,医生对他说:“小伙子,你还很年轻,加油。”
……
黎衍是被热醒的。
半夜里他发了一身汗,理智又告诉他不能掀被子,只能捂在被窝里难受地硬撑。好在周俏给他留了好大一罐温水,他全都喝光,才不至于渴死。
天才蒙蒙亮,周俏就进到他房间,坐在床边先用手掌贴上他额头,神色一喜后用体温枪为他测体温。
“37.6,好一些了。”
黎衍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周俏笑着看他:“早,你是想再睡会儿,还是现在洗脸刷牙吃早饭?”
“再睡会儿。”
“行,那我去熬粥,过两个小时来叫你。”
黎衍又睡了个回笼觉,周俏再一次进房时,他伸手抓抓头发,问:“几点了?”
“快9点了。”
“我睡得头都有点晕。”黎衍几乎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撑着床面打算坐起身,周俏没多想,抓着他的胳膊想要帮他。
黎衍有些抗拒,手一抵,低声道:“别碰我。”
周俏立刻缩回了手,两只手在身前尴尬地摆弄一会儿,最终垂落在大腿上。黎衍知道自己语气太冲,却不知该怎么补救,干脆抿着嘴唇耍酷,内心则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解释,道歉,还是道谢?
——不,都不是时候,还是装死吧。
周俏哪里能知道他的心思,端来脸盆、牙杯伺候黎大爷刷牙洗脸,又为他端来一碗热粥。
“今天喝香菇菜肉粥,咸的,会比较开胃。”周俏在床边坐下,把碗端给黎衍看,“你要补充营养,这几天好像又瘦了。”
黎衍:“……”
他已经偷偷锻炼十来天,自我感觉手臂力量增强了一些,只是视觉上还看不太出来,周俏更是难以察觉。
大约是高烧渐退,黎衍的心情不似前一天那么低落,喝粥时还和周俏闲聊了几句。
“我昨晚出汗了,一会儿想换个被套,你能帮我一下吗?”
周俏应下:“可以啊,这被套我帮你用洗衣机洗了吧,被子再帮你晒一下,今天太阳挺好。”
“嗯。”黎衍抬眼看她,嘴唇微张了几次,
才低低出声,“这两天,谢谢你。”
“不客气啦,谁都会生病的。”周俏又喂他一口粥,“你怎么会发烧的呀?着凉感冒了吗?”
黎衍说:“嗯,先是感冒,前天开始发烧的。”
至于感冒的原因,他没好意思说,和周俏冷战后第三天,他大半夜在阳台抽烟,穿得不多,被一月的西北风吹了个通透,第二天嗓子就开始发痒。
周俏说:“喝完粥,再吃一次药,下午你要是不再烧起来,那就是快好了。”
“嗯。”黎衍放松地倚靠在靠枕上,喝下最后一口热粥,香菇菜肉粥很鲜美,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喝一碗,可惜碗里已经见底。
黎衍的味觉和食欲重回体内,吃了三顿汤汤水水的食物,他甚至开始想念香喷喷的辣椒小炒肉。
“中午我想吃米饭了。”他对周俏说。
“不行。”周俏直接拒绝,“你还没完全退烧呢,中午给你吃馄饨,晚上吃面条,明天我去上班再给你煮米饭。”
“……”黎衍问,“馄饨是什么馅的?”
周俏无语地看着他:“荠菜鲜肉馅,不准挑食,只有这个。”
黎衍咂巴一下嘴,心想荠菜鲜肉馅的馄饨也不错。
周俏帮黎衍洗被套、晒被子,下午把被子从阳台抱回来后,换上干净被套。黎衍穿着假肢、坐着轮椅和她一起套被套,套好后,他忍不住低头闻闻被子,暖洋洋,香喷喷的,是太阳的味道。
他的体温没再上升,又过了一夜,终于完全退烧。
周俏几乎可算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按时给他做病号餐,让他吃药,但黎衍发现,她的话少了许多,也不再坐在他身边陪伴了,每次都是吃完饭、喂完药就匆匆收拾碗筷离开房间。
像是刻意减少与他见面。
黎衍心里难免多想,越想就越懊恼。
周俏的两天假已经结束,照顾黎衍吃完午餐,又为他留下晚饭,她出发去上晚班。临走前,周俏叮嘱黎衍:“不许抽烟,多喝热水,晚上按时吃饭吃药,有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黎衍应下,周俏才匆匆出门。
她走了以后,家里安静下来,黎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竟是空落落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三天没洗澡,又
因为发烧而出了几身汗,这时候闻着自己都觉得臭。黎衍决定趁周俏不在洗个澡,把身体挪到轮椅上,准备好干净的换洗衣裤,他转动轮椅去到卫生间。
关上门,黎衍脱掉全身衣服,先握着马桶边的金属扶手,把自己挪到马桶上,上完厕所,他又把自己挪到地上。
屁股底下的地砖冰凉刺骨,他双手撑地,抬起屁股往前一荡,就这么一荡一荡地进到淋浴房,最终爬到那张塑料椅子上。
花洒打开,热水冲下,淋浴间的浴霸亮得刺眼,把黎衍全身都照得明白通透。他低头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又一次厌恶地别开了头。
黎衍知道有些像他一样情况的残疾人——双大腿高位截肢的,平时都不穿假肢,就靠双手撑地移动。
有些人用工具,比如两个小板凳交替挪动,把屁股坐在板凳上即可;有些人用特制的手握小木头,屁股直接落地,两个木头撑地,手就不会弄脏;有些人则用滑板,屁股坐在滑板上,双手在地上刨……
总之方式方法五花八门,就没几个会像他这样,每天穿个走不了路的假肢窝在轮椅上,假装自己四肢健全。毕竟,“方便、自理”才是残疾人最重要的生活宗旨。
但是黎衍不想改变,他看过那些残疾人的生活视频,潜意识里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也去过这样的生活。坐在地上,人还没一个两岁小孩来得高,从那样一个角度看世界,会让他感到恐惧。
每次想到自己这辈子就是这么一副破烂身体,黎衍就几乎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猜测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没去看过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程度。但他知道,想死的心是早就有了。
他就是放不下沈春燕。
洗完澡浑身清爽,黎衍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穿戴整齐后,他转着轮椅去到阳台,双手撑着窗台,用力地站了起来。
看到窗台上的烟灰缸,他很想抽一支烟,但想到周俏的话,还是作罢。
黎衍看着楼下的风景,这几天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楼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在家门口晒太阳,还有三个放了寒假的孩子在打羽毛球。
他移开玻璃窗,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黎衍能听到耳背老人大嗓门的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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