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滴滴车后,秦漫没有直接往家里走,而是把钟起拉到小区附近的一家写字楼的屋檐下,对他说:“你爸现在在家。你回去以后,帮妈妈劝他不要再提离婚的事情。”
钟起无声呼出一口气,眉目间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厌倦。
“你爸把婚姻当儿戏,说离就离,我不可能随着他闹的。离了婚以后别人怎么说我?我在电力系统里做部门长,到时候一离婚,整个公司都要把我当笑话,小区里的人也会看不起我!你爸是自由了,我呢?我一个离婚的女人还怎么过日子?”
钟起看向她,“你就考虑这些了?”
“什么?”
“一提到离婚,你就只想着丢了自己的面子。”钟起笑了笑,眼中却一点温度没有,“完全没想过你儿子的感受吧。”
秦漫脸色一变,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你这话说的……妈妈当然知道你难受,所以才让你和爸爸说不要离……”
钟起坦然答:“没有。你们不离我才难受。”
秦漫先是一怔,接着立刻就来了火气:“你这小孩从刚才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懂不懂离婚是件多大的事?要分房子,分财产,请律师,你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你爸那扣门劲,一条领带都舍不得花几千块钱买条好的,你觉得他能给我分多少钱?他说不定连房子都不愿意给你妈!我一个女人到时候连住的房子都没有,那还不是任别人欺负到我头上,天天在我背后嚼舌根?你懂不懂啊钟起?你知不知道最后受委屈的只有我啊?!”
钟起却平静道:“你一个月工资两万起底,外公外婆给你留了两套房,你自己在新社区还买了套房,我爸名下一个教育咨询公司冠的是你的名,家里两辆车,你自己开一辆。离了婚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你——”
“妈,我不想在这里算你和我爸离婚后的财产分配,这样很没意思。”钟起似乎有些累了,他一闭眼睛,接着睁开,说,“我只是不想再每天放学回家以后一个人坐在饭桌上吃酒店外卖,家里一天到晚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每天看着你和我爸住在一个家里互相看都不看一眼,在外面还要装作一副幸福美满的样子。”
钟起难得说这么多话,只是想和他妈彻底坦白这么多年的想法。然而秦漫呆呆望着钟起,忽然面目扭曲,抓起包就往钟起身上甩,“我装作幸福美满?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钟起?!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真想和你爸那穷酸老板在一起?天天就赚那么点破钱还不愿意给我花,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离婚?还不是为了让你有爹有妈?!”
女人愤怒的尖叫引起路人纷纷侧目。钟起站着不动随他妈疯了般把包往身上砸,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恼火,然而更多的却是嘲讽和疲惫,为这么多年来一个家早已扭曲,看似和谐表象下巨大的裂痕。
钟起说:“你们离了婚我也有爹有妈,不用为了我。”
“钟起!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你就盼着你妈离婚?!你爸和你说什么了,啊?!”秦漫此时再也没有往日优雅端庄的模样,她披散着头发,双眼气得通红布满血丝,指着钟起骂他们父子俩没有良心,不识好歹,说自己父亲是系统内一把手,当年谁不是挤破了头想娶她。接着又骂钟起丢她的脸,读个书没一次考过年级第一,不是学校干部,没拿过让她能大肆炫耀的奖状。
“你们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还想让我离婚!凭什么就欺负我?!”秦漫拉扯下钟起松松挂在一边肩上的书包,“读什么书,你还读什么书?读得脑子都坏了,还劝你爸妈离婚!我看你别去上学了,免得丢人现眼!”
哗啦一声,作业本,课本和纸笔飞洒出来,散了一地。秦漫泄愤般把钟起的书包甩在地上整个人宛如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子,“你还有脸上学?!”
轻巧的纸张落进水泥地里,很快就被漫天落下的雨打湿,浸透。
钟起看着地上的纸笔和书包。路人远远驻留看向这边,围观这场闹剧。
情绪在一瞬间绷成一条尖锐的细线亟欲刺出,但下一刻尖刺又全数消散,归于平静。
钟起说:“行,那不上了。”
水滴顺着湿漉漉的伞面往下落,林时雨站在小区附近的副食店门口,看着不远处钟起被扯下书包,又被扔了满地的书本,最后一言不发,留下被扔掉的书包和他妈妈转身往电力小区里走。他的妈妈站在原地气喘一阵后,也怒气冲冲离开了。
最后剩一地雨里的狼藉。
林时雨呆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一般,举着伞匆匆忙忙往写字楼门口跑去,蹲下来就开始捡地上的书本。
他动作有些着急,怕雨水把钟起的笔记本浸坏了。林时雨把被扔得到处都是的纸笔全部捡好,半边肩膀被淋湿了也不在意,又跑去抱起钟起的书包,抖掉上面的雨水。
他翻了翻钟起的笔记本,那是一本生物笔记,大半纸页都被泡湿,将钟起潇洒好看的字泡得模糊不清。
林时雨抚平书本的折角,把捡起来的东西都放进钟起的书包里,然后抱着湿淋淋的书包回了家。
林惠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听到林时雨回家后林晚月扑腾过去的动静,接着家里的洗衣机响了。林惠有些奇怪,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小雨,你在洗什么?”
客厅里传来林时雨闷闷的一声:“下雨把衣服弄脏了,洗一下。”
吃晚饭的时候林惠见儿子心不在焉的,只匆匆吃完一碗就离开饭桌回了房间,都没怎么动菜。林惠有些不放心,跟去房间门口,“小雨,怎么了呀?”
林时雨背对着坐在书桌前,台灯拧开,低头写着什么,答,“没事,作业有点多,我赶着做。”
林惠走后,林时雨拿过吹风机开了最小档,对着被雨打湿的课本一页一页耐心地吹。把遭殃不那么严重的课本吹干后放在一边,关掉吹风机,拿过钟起的生物笔记摊开看。
几乎全都泡坏了,很多字迹都被水浸开,只能勉强认出个形,就算把纸吹干了也没用。
钟起的笔记做得不多,从高一开学到现在,一个本子都还没用完。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自己亲手做的笔记都是相当重要的。每次和林时雨讲题遇到难点的时候,钟起都不会去翻厚厚的课本,而是简单翻一下自己的笔记,就能和林时雨讲出来。
林时雨捧着笔记本静了一会儿,弯腰从抽屉里翻箱倒柜翻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摊开,把钟起的笔记翻到第一页放在台灯下面,然后打开空白的新笔记本,开始抄。
晚上十一点,林惠出门来倒水喝,见林时雨房间门缝里还亮着光,有些吃惊。她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小雨,还没睡觉吗?”
门里传来回答:“做完作业就睡。”
林惠捧着水杯,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作业,叮嘱一声,“实在做不完就算了,早点睡。”
“嗯。”
卧室里,林时雨伏在桌前,面前摊着钟起的笔记本和生物课本,认真往新笔记本上誊抄。钟起的笔记本上有的地方被水泡得太模糊了,林时雨实在看不清字,自己又推不出来写的是什么,只得翻出生物课本按照目录一个一个往下找,再写上去。
对他来说,这是个相当艰难的工作。但林时雨做得很认真,也很耐心。
他希望明天钟起来上学看到干净的书包和书本,心情能够稍微好上一些。
第63章
第二天,钟起没来学校。
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没来。
高芥和毛思路几个鬼哭狼嚎,嚷嚷着他们的起哥莫不是被绑架拐卖去给别的学校做校草了,只有林时雨不和他们一起闹,没精打采趴在桌上发呆。
抽屉里还放着钟起的书包。
“雨哥雨哥。”申子宜跑过来坐在钟起的座位上,晃了晃林时雨,“咱起哥怎么这么久不来学校呀,你知道原因不?”
陶尘也跟着她一起过来,一脸担忧站在桌边。
“不知道。”林时雨没打算把钟起和他妈妈吵架的事情往外说。
申子宜挺着急的:“哎呀,和他发消息也不回,急死人了。还说今天晚上咱们几个约着一起去看烟花表演呢。”
林时雨愣:“什么烟花表演?”
“汉口江滩的烟花表演呀,每年一次,可好看了,不提前俩小时过去都挤不着位。”申子宜兴致勃勃道,“整得像日本动画里的烟花祭似的,雨哥咱们一块去看呀。”
陶尘柔声开口:“时雨,你能联系上钟起吗?”
林时雨看了眼陶尘,收回目光,“……我试试。”
“太好了雨哥!你一定要喊上起哥,晚上八点咱们一块儿去江滩看烟花,不见不散!”
林时雨拿着手机,按亮屏幕,按熄,按亮,又按熄。
如果不回复其他人的消息,应该也不会回复他的。林时雨这么想着,把手机放回口袋,起身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打开抽屉时,看到钟起的书包安安静静窝在里面。林时雨盯着书包看了一会儿,终于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把书包从抽屉拿出来。
去钟起家楼下按门铃试试。林时雨这么告诉自己,只是去送个书包,顺便问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不是什么大事。
他深呼吸强行让自己摈弃顾忌,鼓起勇气抱起书包往教室外走。
刚走到楼梯拐角处要下楼,林时雨就迎面见理化生办公室走出来三个人,老李,钟起,和一个穿着得体的高大男人。
男人的鼻梁高挺,唇线薄平,与钟起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钟起的爸爸。
三人都看到林时雨,老李短暂一怔,钟起盯着林时雨,看着他怀里自己的书包,不说话。
林时雨有一瞬间非常紧张,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硬着头皮迎着他们的目光走过去,把书包递给钟起,“……你的。”
钟起沉默半晌,接过书包,拎在手里。
林时雨抬头看他一眼,碰到他清冷没有情绪的视线,便下意识移开,看了眼疑惑望着他的老李和钟起的爸爸,匆忙对他们鞠了个躬,转头下了楼。
走下楼梯时,林时雨隐隐听到老李和钟起爸爸的对话。
“……和钟起商量过,还是换个地方住更好……”
“可以理解……”
林时雨低着头下楼,脚步有些乱。换个地方住?什么意思……钟起他们要搬家吗?
搬去哪里?林时雨一头混乱地瞎想着,没关系,就算搬了家,他们还是在一个班上……可是如果要搬去很远的地方呢?如果搬出武昌区,可能就要换个高中读,到时候他们就既不住门对门,也不在一个学校读书了。
林时雨不合时宜地想起之前住在家楼下的邻居,也是夫妻闹离婚,最后妈妈带着小孩跟着亲戚去了外省,再也没有回来。
钟起最后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林时雨下到最后一楼,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心脏忽然一搐,引发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闷钝感。
焦虑如气泡般飞速涌起,从四肢百骸一直挤向胸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林时雨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无法想象“假如钟起离开”这件事,这种想法只是堪堪起了个头,就令他不安到手脚冰凉。
林时雨努力平缓呼吸,茫然而机械地往前走。
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叫喊:不要这样。
却不知道在喊给谁听。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林时雨根本措手不及,被抓着踉跄转过身。
就见钟起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一双黑眸沉沉如云后黑夜。
“你看到了?”钟起问。
林时雨的脑子根本来不及转过弯来,他愣愣看着钟起,一片空白的大脑竟然忽地闪过火花,理解了钟起问的是什么。
林时雨舌尖有些干涩,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他承认自己看到钟起和他妈妈争执的场面。
良久,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过后,钟起提起手里的书包举到林时雨面前,声音漠然,“什么意思,可怜我?”
林时雨垂下眼帘,忽略心头一点刺痛,“快月考了,你没有课本和笔记应该很不方便。”
然后他听到钟起一声轻笑,声音却冰凉如水,毫无笑意。
钟起放下手,说:“无所谓,反正我不考了。”
林时雨蓦然抬起头,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钟起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的前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坐着钟起的爸爸,正在抽烟。一抖烟灰时转头看过来,目光带着些许疑惑。
夏日的风呼啦吹过,扬起满树绿叶沙沙作响。林时雨眼睁睁望着钟起越走越远的背影,他顾不上钟起的爸爸还看着他们,铺天盖地的愕然和慌乱压得他双脚僵硬一步也迈不出去,眼睛紧紧追随着那个离开的身影,心底深处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钟起。
钟起……!
“钟起。”
风飞快卷过,卷走这细微如低喃里的最后一点模糊尾音。
啪的一声,桌上台灯打开。
钟起洗完澡坐上椅子,忽视手机发出的震动声,背靠在椅子上,仰头呼出一口气。
接着看到扔在桌上的书包。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这个干干净净的书包,起身拿过来。
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两本课本,纸张都皱巴巴的,显出打湿后又被一页页烘干的薄脆感。钟起把课本放到一边,拿出自己的生物笔记本,随手打开翻了翻,果然没几页能看的,全被水浸了。
接着他发现书包最里面还有一个本子,不是任何一个他用过的款式。钟起拿出那个笔记本,打开。
目光和手一齐顿住。
近一半多的页数,写满了从高一开学到现在的生物笔记。林时雨的笔迹算不上好看,有点像小学生幼稚的字体,一笔一划还带一点圆。钟起拿着笔记本,翻看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一模一样。从知识点排列顺序,到画在笔记本上的图示,再到标注在页脚的小字注释,林时雨没有漏掉任何一点细节,全都给他完完本本抄到了新的笔记本上。
旧笔记本很多地方已经字迹模糊,几乎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他不知道林时雨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按着他的笔记本和课本来回费力比较了多久,才这样一字不差全部誊到新笔记本上。
钟起合上本子,双手交握抵在额间,指节用力握出一声清响。
晚上九点,汉口江滩人满为患。
“时雨时雨,别一个人走,小心走丢啦。”毛思路挤过人群,过来抓起林时雨的手腕,“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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