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许瑞云见李峰晚饭只得了舔碗底的一层面糊,劈头就是一巴掌,把掌勺叫出去狠狠训了一顿。
那李峰便成了许瑞云的小尾巴,时不时流露出崇拜的眼神,希望许瑞云能教他一招半式。
许瑞云没多说什么,李峰要等,就让他等。两人在草丛里静静地待着,没等多一会,陆观回来了,手上和武袍上都是土。
三人默契地相互沉默,趁着夜色伏低身体,在一人高的野草掩护下撤回营地。
回到自己的帐篷,陆观走到帐外,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冰冷的榻上,他一条手臂枕在头下,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只着一条衬裤。
帐篷里没有亮灯。
有人摸黑进来,出了个声。陆观听出来是许瑞云,没有理会,仍然自顾自想事。
陆观帐篷里有两张榻,另一张是个小榻,有时同许瑞云议事晚了,许瑞云就在他帐篷里睡下。
那人死了?许瑞云躺下后问。
嗯。陆观道。
埋了吗?
埋了。
是个得力的人,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人。许瑞云不胜唏嘘,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办成,还折损了一名斥候。
没人了,他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都饿死了。
你知道?
嗯。陆观没有多说。这几日都没同循州守军正面对上,每天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各营巡查,士兵们喜欢同他说话,陆观也知道,他们这一支八千人的军队,要对上季宏的两万人,这些人心里难免都有一些害怕,军中三成是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四十岁以上的老兵不足百人。陆观的样子寻常过日子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在军队里却需要他这样威严的面相,让人心里定得住。
那还好,这下子,他也不会孤孤单单留在世上了。这会不知道走到哪里,许是已经跟家人团聚了。
陆观闭着眼,扯过薄被搭在胸膛上,半晌,他低沉的嗓音在帐篷里响起来:要想个办法,破除季宏的人海战术,军队本为保家卫国,护佑平民,他却逼迫手无寸铁那些人挡在他的前面。
这才是他的凶残之处,我们跟他不一样,豁不出去,狠不下心。对着老弱妇孺下手,我们没办法做。许瑞云无奈道,真正动弹不得了。
探子汇报过,我们劫狱之后,季宏杀了一名手下,叫苏老四的,明天一早叫李峰来问问他们循州来的,有没有人知道这个苏老四的情况。
行。许瑞云奇怪道,不过你在盘算什么?
陆观不说话了。
许瑞云正要再问,却听见轻微的鼾声,只得先吞下狐疑,刚定了定神,也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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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万家跟司马家的方才离开行宫,左正英在椅子里坐了好一会,抚着胸口起身,抖着手从衣内襟里摸出保心丸来服下一颗。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派去追龙金山的人还没回来,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龙金山恐怕是将在外,不听命了。
而消息还不能走漏,否则让南州大族知道,又要闹一场,只是瞒迟早会瞒不住,得拿个主意一旦戳穿,六部要如何应对。
照着大部分北边下来的文官所想,只要端出真命天子的龙威来,自然就能压服众人。
一干被叫来行宫议事的官员吵吵嚷嚷接近半个时辰,吵不出个结果。
还是皇帝发话,让他们各自回去,留下太傅和兵部尚书秦禹宁再议。
文官吵架时,左正英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只剩下秦禹宁在跟前,左正英开口:不能压,压则易生乱,至少忍到龙金山带兵回来。提起龙金山,左正英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发起火来,等他回来,收回镇北军帅印,另选一名大将军。龙金山这个人,不听管束,怎么能让他坐到这么重要的位子上。
当日苻明懋逼到承元殿上,龙金山带兵冲进宫平叛,有大功劳。安定侯离京前,举荐他掌管镇北军,他效力于白古游麾下时,也曾深得白大将军信任,是个可靠之人。
那让他做先锋,整个大楚最强劲的军队,让一个山贼握着,我大楚真的是无人可用了吗?!左正英连连拍桌,显是气得狠了。
秦禹宁忙劝他息怒。
左正英不发一言地坐了一会,厅上一阵静默,李宣向来话少,何况龙金山跟宋虔之交情不浅,这时候要跟左正英分辩,必得扯上宋虔之,左正英坐正太傅之位后,对推李宣上位的众人皆有不满,私下里不止一次告诫李宣,恩情是恩情,国事是国事。
宋虔之承袭安定侯的爵位,但不孝其父,又是周氏子孙,如今权势滔天,不出五年,必成第二个李相。只是宋虔之与陆观显然绑在了一条船上,周家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即便周太傅的门生在朝为官的仍不少,总算周家人丁单薄,如今也还用得上他,暂且不用管,但也要让人看紧他的一举一动。
至于陆观,早年是苻明韶的谋士,背弃旧主,也不堪用。
原本六部下来的这些官员,也只能凑合着先用。
左正英主张在朝廷安稳之后,尽快开恩科,大选人才,组建起一班新的朝臣,真正以李宣为圣明君主的臣子。
然而李宣屡屡听不进去,几次敷衍得左正英气苦难当,只想挂冠而去,又不能甘心晚年才出山,却不做出点成绩,就要归隐山林。左正英家中已经无人,深爱的妻子也已去世,一条老命是铁了心要丢在朝堂上。
如今的局面,由不得左正英不急,天子为人温和,外患深重,若是能天降一个荣宗那样的奇才,便不是苻家子孙左正英也暗暗觉得对大楚是好事。
偏偏荣宗的儿子没一个争气。
有时候午夜梦回,左正英对月兴叹,也不禁问自己,是否这大楚的气数是已经尽了。他若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天下格局,恐怕也要择良木。可他已经年迈,仕途绝无新的可能,唯有做一个诤臣,或许还能在史家笔下留下一点声名。
可左正英也常感到茫然,这点声名拿来做什么呢?
他是三朝老臣,人到晚年,却觉得自己不但没有越来越清醒,反而越来越糊涂。唯有一点他清楚,在龙金山回来之前,李宣的皇位都可能会坐不稳。
而一旦天子不能正其位,大楚就完了,大楚没有完在周家、李家手上,怎么能在他左正英的手上完?
秦禹宁打破沉默:等龙金山回来,功过再抵,镇北军交不交给他,到时候再议。太傅,您年事已高,必得保重身体,陛下还需要您。
左正英冷笑:陛下心中,自有丘壑。
太傅。李宣连忙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