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看着皇帝,点头道:此计可行,只是费时,远水难救近火。他转向杨文,杨大人,我听说增税的诏令已下到部分州城,可已收上来一些了?
杨文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宋虔之,回答他:是收了一些,可远远不足以供养三十万之众的镇北军。这么说,除了各地屯兵,镇北军所耗,占国库收入五成。经过层层盘剥,落到军队里,年成好时约占到六成,年成不好,就是三成也难。
这个三成六成的,是指拨下去的军费。
李宣道:军费不走地方,专人派运钱粮,直接送去军营。或者,让军队的人自己押运,龙金山的精锐部队还在京城,让他安排人手护送粮饷。
这就算解决了一个问题,往后怎么办,暂时不议。
杨文没有异议,表示户部将全力配合兵部。
一直议到天黑,也没能计议出什么良方,能够迅速筹措出一笔军费给镇北军。眼下六月,刚割了第一波麦子,可以从北方几个州城征调,但要快,算算日子,也不必入库了。
之后的七月,一直到十一月上旬,都有粮食可收。
但陈粮已经不足,粮食不能全部征调,除了留种,还要留够百姓的口粮。买粮的钱一时半会是拿不出来了,要打白条。杨文缓缓抬起头,脸上憋出来的红色已经淡下去,语意坚决,这个事情,户部牵头,臣来办。
这倒是宋虔之没想到的,从前数次跟杨文打交道,他只觉杨文在六部尚书里,格外圆滑,玲珑八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开腔时又不知他皮里阳秋有几分意思。
他肯出来担着,户部一时也没有比杨文更有经验的人,只有让林舒先缓缓。
三人是一起走到宫门口,杨文坐轿,宋虔之坐秦禹宁的马车回去,马车在御街杈子外头等,他过去找杨文说话。
秦禹宁看见宋虔之从轿旁直起身,跑了过来,他搭了把手,朝旁让宋虔之在自己身边坐下。
走。
马夫得令,马车悠悠颠簸起来。
秦禹宁咳嗽了一阵。
宋虔之问出来秦禹宁昨夜吹风,染了风寒,只说是吃上了药不打紧。
宋虔之想了一会,道:就用杨文吧。
秦禹宁手中一方帕子按着嘴角,鼻翼翕张,缓过气来,点头:还是他。那日朝堂上,到最后,他也还是站了皇上这边。
杨文最会审时度势,朝局乱了,他的官也不好做。宋虔之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个问题,秦叔,都说千里求官只为财,杨文管天下银钱流通,你说他是为了什么而做官?
秦禹宁摇头:人心最难测。逐星,今日我教你一件事,永远不要觉得自己看透了一个人,你可以掌握一切,唯独不能掌握一个人心中所想。人的图谋也往往随时在变,在一条路上走得久了,难免就要走到小路上,而在小路的阴影里埋得深了,又难免会想回到光明之中,康庄大道好走,曲径通幽微妙,人作出的决定,若非情势所迫,便在一念之间。
所以迫于情势,杨文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筹措钱粮。但宋虔之也完全无法松下一口气,杨文会竭尽全力,但这一年间年成不好,两线作战,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皇室和大姓,怕是要出血了。秦禹宁不再说话,闭上眼靠在车厢里,脑袋随马车晃动一下一下点动。
陆观在麟台挑了几个人,要带着南下,宋虔之看过,都是他从前得力的。
行,家里再带些人,我今晚不睡了。其实宋虔之眼睛已酸涩得难受,眨眼间都觉得有泪要从眼角蹦出来,只有不住紧紧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缓上一缓。
要做什么?
宋虔之就跟陆观说了,打算找人把侯府的账拿出来对一对,库里的珍宝也拿出来,离京之前,作价变卖。
你去睡,我来做。陆观道。
宋虔之诧异了:你会?
怎么不会。
宋虔之猛的一拍脑门,笑笑:你给苻明韶做过谋士,我这猪脑子,那你对账,需要我看的你做个记号,我先睡两个时辰,你叫我。
陆观嗯了声。
宋虔之躺下去之前特意耳提面命,让陆观一定叫他,他是累得不行,倒床就睡,不片刻鼾声就起。
陆观让人把账本送到卧房里,中间隔着屏风,他在外间点着一盏灯光微弱的油灯看账,架势极为娴熟。过半个时辰,起来伸个懒腰,活动筋骨,心念一动,入内看了看床上睡得很熟的宋虔之。即便是睡着,宋虔之眉头也不曾松开,陆观在床边看了他一会,握住他伸出被子的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将他的手掖进去,垂头坐在榻旁,一任时间流逝,良久,才起身又去外头对账。
宋虔之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屏风上亮着微光,一看,还是晚上。宋虔之坐起身来,蒙了一会,反应过来,个陆观果然没叫他。
屏风外面,陆观正在认真地对账,他心算极快,算盘在桌上,却也不用。转念间,宋虔之想到,也许是怕吵到自己。
陆观头抬起,犹豫了一下,忽然转过头来,看见宋虔之醒了,又埋下头去。
去睡觉。
宋虔之坐到桌边,看着陆观手指在纸张上滑动,在这一页上用指甲掐出两个印子来,继而翻到下一页。
这么给宋虔之看了一会,陆观无奈地停下,与他对视。
叫你去睡。
不睡了,换人。
我都要算完了,换什么人?陆观示意他看,没看的只有薄薄一点,放软了声气哄他,乖,你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宋虔之回到床上去,盯着屏风上的光,好一阵子,才合上眼,觉得是不想睡,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陆观就躺在他旁边,一条手臂抱着他,头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股暖意涌上宋虔之心头,他嘴唇贴着陆观的耳朵碰了碰,陆观睡得满脸通红,他眉棱方正,突起一排,锐利的一双眼睛掩在眼皮底下,睫毛温顺得垂着。
两人抱着十分惬意,让人忍不住想多睡一会,然而稍微回过神来,宋虔之就没法睡了,他本来想悄悄下床,才一动,陆观就醒了。
侯府里的东西要作价变卖,有不少是御赐,不到傍晚就惊动了宫里。李宣在宫中留膳,把陆观也叫去作陪。
宋虔之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不禁苦中作乐揶揄道:陛下也太亲民了,吃了这顿,臣回去只有每餐小葱拌豆腐了。
朕听人说了,你把侯府里的物件儿都卖给京城的富户,兑成现银,有不少还是先帝时候赐的。
听谁说?宋虔之觉得怪,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快就让宫里知道。
谁知道是有人参了他一本,从前宋虔之办过御史台不少大臣,新仇旧恨,把御赐之物拿出去卖,上午才陆续往外送,下午就有人把折子递进宫。
宋虔之哭笑不得。
朕把他们狠狠斥责了一顿,叫他们去承元殿跪着,好好为大行皇帝举哀。
应该的。宋虔之轻描淡写朝李宣解释了一下,仇人是从何而来,坦诚过去是做了些不太地道的事情,没什么好开脱。
李宣默了一会,难以启齿,还是开了口:杯水车薪,其实大可不必。内府朕要找个人清点,孙秀朕信不过,你看谁可以。
宋虔之自然想到昨夜里陆观认认真真对账的样,今天上午一看,果然是又快又好,但又舍不得让他累,内府的账比侯府的可复杂多了。他想了想,说了林舒的名字。
李宣看了一眼陆观,说:那明日朕就叫林舒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