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京中情形如何了,前次你把陆观带过来,我还嘀咕这不是苻明韶的人吗,你小子运气不错,挖墙脚挖到皇帝的头上了。
宋虔之抿唇淡笑,遥遥北望:是啊,万事不临头,岂知是福是祸。我媳妇还在城中,我这么好的运气,得众位贵人相助,总不能白白浪费这一局,还是得做事。宋虔之本是盘腿坐着,分到的干粮是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粗粮团,他发着烧,口苦舌干,没有胃口。这时,宋虔之一点点将那团子掰开,用手指搓碎了,放在嘴里咀嚼,搓碎的粗糙颗粒就像是往嘴里塞了一把蚂蚁,宋虔之神色如常,一口干粮就一口水,足吃了半个粗粮团子,才把剩下的给周先,让他收起来。
吕临大笑起来:好,没白认你这个兄弟,我吕家的荣华富贵都压到你的肩上了。
宋虔之起身,打了个唿哨。
陆观的马侧了侧头,凝滞不动。
第二声唿哨。
那马伸长脖子发出一声长嘶,前蹄猛跺,飞沙走石,其余十数匹马随在那头大黑马身后,奔了过来。
宋虔之一手负在身后,他身上半干的灰布袍,被狂风鼓起衣袖,他拂开衣袖,豪情当胸,声如洪钟,震颤回荡在天地间。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吕临碰上宋虔之的眼神,心中一动,一跃上了巨石,与他并肩而立,高声吟唱: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两人都是英气勃发的青年,吕临身着禁军统领服,高大威猛。宋虔之眉宇之中,是文官士人清隽之风。
宋虔之朗声道:今日离京,不知何日再还,今年初,圣上命我与陆观查明宫中命案,实则设计陷害李相,不料黑狄人入侵,李相得以保全。此后衢州、容州、孟州、郊州相继天灾人祸,白大将军临危受命,领镇北军南下,近日兵部已得战报,阿莫丹绒蠢蠢欲动,风平峡下的黑狄人虎视眈眈,镇北军一分再分,白大将军誓死效忠我大楚,一旦触发战事,那必是以战为凶,以人为兵,以将为器。
众位兄弟皆是虎门之后,自当明白,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先命刘赟旧部伪装黑狄人,在宋、循二州一带烧杀劫掠,无端兴起杀戮,残杀自己的子民;后为君王一己之私,令镇北军再次分兵,借此再度削弱白古游大将军手中兵权。刘赟老奸,其子霸人|妻女,其部下张扬跋扈,其女为了稳坐后位,谋害皇嗣。
而上,听信奸臣谗言,欲铲除周氏一脉。自先祖故去,我一族在朝中已无实在的势力,仅余周太后一介妇人在深宫之中。不论功过,仅论当今圣上为莫须有之事,宰相无过而问其罪,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令宋、循二州沦为人间地狱;与黑狄数月对峙,军费甚巨,饿殍载道,已是民不聊生,圣上为扩大刘赟兵权,牵制白大将军,却命兵部发出布告征兵,命户部向灵州、衢州、容州增税。我大楚子民,何故生而不如猪狗,死亦无处埋骨?
追随吕临出京的这十二人,俱是吕临出生入死的兄弟,大楚禁卫选拔,以戍边将领子侄为先。这十二人的父亲、兄长,俱为守卫大楚边疆战亡,吕临是他们在京中最大的仰仗。
众人年纪相若,皆是二十多岁的血性男儿,宋虔之所说,他们在禁军或有耳闻,或听过捕风捉影的传言,不过为了安身立命,早已学会闭紧嘴巴。
此时,统领吕临续道:弟兄们可还记得夯州行宫,何等奢华,边关将士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给刘赟这恶臣让路,圣上不惜亲手杀死发妻,甚至毁其容颜,焚烧其身躯,移入妃陵。天灾,便是上苍予我大楚的警示,若允许此等不仁不义之君继续忝居上位,灾祸将永不绝于大楚。既然已做了亡命之徒,咱们好歹有这一身武艺,唯独白将军,是我大楚战神,投在他的麾下,也不算辱没兄弟们。若有不愿意从军的,就在此处分道扬镳。
吕临一一扫过兄弟们的面庞。
没有一人提出要离开。
宋虔之从高处跃下,让周先给他水囊。
宋虔之扒开水囊塞子,将其高高举起,道:那便以水代酒,众兄弟之情,我宋虔之永世不忘,同荣辱,共患难,若有一日,得享清平盛世
小侯爷莫许此等言语。一人打断了宋虔之的话,咱们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出京,凭的只有这一腔子热血罢了。
另一人道:就是,小侯爷这么说,就是瞧不上咱们兄弟。
君王无道,则天道无常,既然随着吕统领,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誓死追随小侯爷!
誓死追随小侯爷!一时间众人大呼。
宋虔之眼眶发红,哽咽地喝了一口水,水囊从一个个英姿勃发的羽林卫手中递过去,最后到了许瑞云的手里,许瑞云爽快喝了一口,柳平文把水囊抢过去,红着眼狠狠喝了一大口。
李宣不明世事,见大家都喝,也闹着让柳平文喂了他一口。
宋虔之伸出一只手:谢众位兄弟的信任,愿得先祖庇佑,能抢在刘赟篡权之前,搬动白大将军,为我大楚百姓,利剑出鞘,大杀四方,扫平天下之不平!
十数只手叠了上来。
吕临的手最后放了上来,他环视一圈,高声道:除奸佞,诛暴君!
烈日当午,飞瀑激流,这十数人的豪言壮语,响彻山林。
·
帷帐中,昏睡了两日的陆观终于醒来。
孙秀,传太医。从陆观浑身是血被送进宫,苻明韶就让人把他安置在寝宫之中,他亲自照料,寸步不离。
等到陆观醒来,苻明韶总算肯去用膳,便是嘴里吃着粥,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榻上的人。
那道灼灼的目光,陆观仿佛没有察觉到,只是一一回答太医的问题。
苻明韶用膳毕了,斜斜坐在榻边,握着陆观的一只手,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苻明韶摩挲过层层叠叠的绷带,眼未抬,沉吟道:舜钦这只手,险些就废了。
陆观想抽回手,又硬生生忍住,以免刺激到苻明韶。
他斟酌片刻,谨慎答道:周先不愧是麒麟冢出来的人,连我也无可奈何。
见着宋虔之了?
没有。
苻明韶眼中疯狂燃起一束光,趴到榻上,与陆观近在咫尺之间,让陆观避无可避只能直视他的双眸。
这么说,他还有可能在城中?
苻明韶紧紧盯着陆观的唇,指缝中毒针蓄势而发,只要陆观说一个是字
微臣不这么认为。
苻明韶紧跟着问:为什么?你不是没看见他出城吗?他略略侧着头,右眼斜向上盯住陆观,他的脸色已然很不正常,苍白中泛着一层青蒙蒙的死气,瞳孔里闪动着暴戾与疯狂。
周先既然进宫带走周婉心,紧跟着侯府大火,禁军不得不调动到安定侯府灭火,一行身份不明的人,从东南门突破冲出,臣与周先一战,他抵死反抗,若是周先要一人出城,即便禁军守卫严密,也不是难事。麒麟卫的威力,陛下比臣更为清楚。而宋虔之,身负武艺,他若是在城中隐匿数日,里应外合,也能逃出京城。周婉心是宋虔之最珍视的人,这么大的牺牲,绝不会只为了让宋虔之一人逃出京城。
苻明韶双目鼓突,侧身坐到一旁,桀桀笑道:说下去。
他们一定带走了李宣。李宣已经疯癫,完全不会武功,禁军截下的煤渣车中,应当就藏着李宣。臣当时命人将车上煤渣卸下,正要查验,羽林卫中突然起了混乱,一半当值羽林卫未能及时反应,臣也败给了周先。陆观不能长久说话,脸色苍白,显得很是吃力,靠在枕上喘息。
gu903();苻明韶少时便与陆观同席学文,从未见过陆观伤病的模样,他嘴角溢出一丝血来,额头因为忍痛爆出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