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从外面进来,才跨进半步,就被苻明韶气急败坏地喝道:滚出去!
孙秀战战兢兢地又退出去。
宋虔之,你可知罪?苻明韶寒声质问。
宋虔之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
苻明韶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两州抗击黑狄卓有成效,柳知行训练的武勇足以平叛,如今如何?
宋虔之抬起头,尚未来得及出声,劈头盖脸挨了数十页军报。
他从地上捡起军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宋虔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绪很是平静:这一天,终于来了。
军报当中,苻明韶亲自派出去的密探,将孙逸占了宋州之后,宋、循两州的详细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
宋州从未出兵镇压过龙河上游的叛乱,循州也没能顺利退敌。
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军报里,写明了侵犯南部边陲二州的,不是黑狄军队,而是刘赟的两个旧日下属,他们曾经接到刘赟的亲笔信,又有先帝的指挥剑作为证物,是以毫无怀疑,按照命令装扮成黑狄军人,模仿黑狄人的行军风格,攻入宋州、循州。
父皇的剑,不是在你手中吗?朕如此信任你,你让朕太失望了。大哥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骗朕!
雨突然下得更大,冲在屋顶上哗哗作响,一时盖过了苻明韶说话的声音。
即使知道这一天要来,可还是太快了。这一刻,宋虔之才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意间想到出门之前,陆观说那一句,晚上回来吃饭。
☆、剧变(拾肆)
雨下了一整天,门大开着,充沛的水气氤氲在整个堂内。
陆观手中握着一本书,这本书已经看了两个时辰,才看了不到十页。雨水顺着屋檐,穿成水晶珠串,淅淅沥沥往下掉,砸在地面,激起齑粉。
门外匆匆行来一个人,陆观习武,耳力甚好,他视线黏在书页上,一个字都没有看尽心里去。
管家在门口顿住脚,继而踏进屋内,朝陆观道:陆大人,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陆观眉毛一动,走到管家身边,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句:今天厨房有没有小黄鱼?
管家一愣:有。
陆大人脚步欢快地就走了,管家压根没来得及问他问这个做啥,转而又想到,问这个除了要吃,还能为什么?老罗沿着廊庑,没走几步就碰到一名家丁,他让家丁去厨下吩咐一句,说晚膳要做小黄鱼。
李晔元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外披一件黑色大氅,斜靠在榻边,放下一本奏疏,从手边的小桌上抓起另一本,手里一杆狼毫,皱着眉,神色严峻。
年轻漂亮的姨娘在床畔伺候,白玉小勺里半勺是黄如蜂蜜的汤汁,半是晶莹饱满的雪梨块。
李晔元就着她的手把那块梨含在嘴里,批完一份,腮帮子才一凹一鼓地动起来,同时看向陆观,以眼神示意他随便找个地方坐。
籽矜垂着眼,勺子却在碗中碰出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三四次轻微的碰撞。这声响被雨声盖住,本是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偏偏李晔元看到了,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线上移,看见籽矜脖子和脸急速地变红,尤其是耳珠,竟红得像是会滴下血来。
李晔元看了一眼陆观,话是对小妾说的。
籽矜,你昨夜没睡好,去补一补觉,晚膳时我让人去叫你起来。
籽矜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告退,朝陆观行礼时头也不敢抬。她心中如同擂鼓,呼吸变得滚烫,在门槛上不经意绊了一下,连忙一把抓住门框,在丫鬟地搀扶下,留下一袭慌乱的背影,近乎逃跑地离开了李晔元的卧房。
相爷找我何事?
陆观讲话直接,没有嘘寒问暖,客套半句也不肯。
今天的雨下得真大,开春以来,还是第一场大雨。方才的雷,你听见了吗?
陆观眼神一动:相爷有话不妨直说。
李晔元唇角动了动,笑道:要是逐星,他就不会问这一句。
陆观表情缓和下来。
当年在朝堂上,我一直是与秦禹宁唱反调的那个,那时周太傅还在,秦禹宁那小子常常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为人老实,许多话不会说,说不到位,不圆润,也常常被先帝斥责。
陆观不明白李晔元要讲什么,心里又想着宋虔之要吃的小黄鱼,眉宇间浮现出不耐烦。
当时能进承元殿议事的官员,十成的天子门生,挂名。七成是拜到周太傅府上去的门生,周太傅没收几个学生,却有数不清的举子自称念的是周太傅所著之书,也算是他的学生。
听到周太傅,陆观认真了起来。
李晔元道:最后,连太子都成了周太傅的学生。
陆观凝神看着李晔元,落雨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李晔元似乎真病着,中气不足,需要陆观很努力地分辨,才能听清他所说的字句。
真正想治刘赟罪的人,不是先帝,而是太傅。李晔元说着,咳嗽了两声,他手中一方丝绸的帕子,是素净的藕荷色。
这样机密的事,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李晔元摇着头,我也不在场,更没有收买御前的人。那时我官位不高,勉强能进承元殿而已。
这件事,在刘赟被发落那一年在朝的京官,都知道。不知道是从哪儿散布出来的传言,起先宫里传,后来这消息就像长了脚,连外朝的官员、甚至是一个打扫六部衙门的差役都知道了。
有人故意散播的?陆观只能这么猜。
自然是这样。李晔元赞赏地看陆观,再猜一猜,是谁散播出来的。
先帝。这次陆观毫无犹豫。
为何?
荣宗在位期间,对御前内侍管理十分严苛,凡有犯口舌泄密者,都得脱一层皮,剜眼,挖骨,剥皮,敲碎膝盖骨,关押到死。既然是先帝与太傅决定的,那议事的地点只能在承元殿,而承元殿的侍者,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那只能是受主子的命令,将此事传出。
没错,当时刘赟手下有一名四品武官,恰是回京述职的时候,找人暗杀周太傅。周太傅受了点伤,只是擦伤了手臂。先帝大怒,将这名武官斩首,抄家,男女无一幸免,沦落为奴。此人在军中曾救过刘赟的性命,他被斩首那日,先帝让麒麟卫押他在刑场附近观礼。
陆观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李晔元注意到了。
没有,请相爷继续说。
李晔元道:两天之后,刘赟全家就被流放出京。御前也处置了一名小太监,名字没有留下来,宫侍向来命如草芥。只是御前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看上去顶多有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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