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不常干活的人的手,宋虔之是练过武的,不知道用的什么兵器。陆观心里想,他的手指修长洁白,骨节细而分明,仿佛一管一管的玉笛,很好看。
真冷。
过来。陆观示意宋虔之坐近,一手搭着他的肩。
这让宋虔之觉得尴尬,偷瞥见陆观神色如常,放下心来,靠在陆观肩前取暖,手往灶台伸,不断互相搓。
你要出去?宋虔之感觉陆观这人心思深沉,大半夜穿得齐整地出来,一定不是为了尿个尿。
嗯。陆观仿佛有心事。
大半夜不怕撞见鬼。宋虔之揶揄道。
心里没鬼,就是鬼现身也不会怕。
宋虔之嘴角一勾,坐正身,示意陆观过去点儿。
带我去,我也想看看,容州城里什么样了。
陆观有些意外,看了宋虔之一眼,往灶膛里添火。烧开了水,盛在碗里,拿出去凉了不到半刻,宋虔之喝完水跟在陆观身后从州府衙门出去。
两人在街上游荡,宋虔之比陆观矮一头,又缩着背,地上两条影子一长一短,俨然是两只结伴而行的饿鬼。
陆大人你看。宋虔之指给陆观看。
陆观:无聊。
你不无聊,半夜出来溜达。宋虔之嗤之以鼻,挨着陆观走,虽不曾碰到陆观半片衣角,总归没有那么冷。
长街之上,阴惨惨雪风漫天,细雪纷纷扬扬自九天飘降,稀稀落落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这样的深夜里,竟有不少人家尚未睡下,零星的狗吠声、婴儿啼哭声时不时冲散死寂。
走到杏林春|药堂外,只见那间药堂没关门,院子里拥着十数个人在等,人群寂静无声,孩子冻红的脸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熟睡。
一个年轻人从内里出来,一头冲到了陆观身上。
陆观将手一伸,扶他一把。
多谢。那年轻人匆匆道谢,快步走去。
家里人病了吧。宋虔之叹了口气。他手揣在袖子里,想到周婉心,不知道他娘在家是否按时吃过药睡下,在他四五岁时,他娘是很美的。长这么大,宋虔之见过无数美人,不曾有一个像他娘那般,拥有一双灵气充沛,宛如天人的双眸。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宋家人磋磨得犹如一朵被吸干了精气的花朵,干枯凋落。
这家大夫是好心人。陆观向里望了一眼,带着宋虔之走到病人中去。
旁边一位大婶伸过头来问:大兄弟,你家人也病了?
新来的两个病人让这些在漫漫长夜中等待的人有了一丝活气。
一人道:面生啊,不知二位家住哪里?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一碰,连忙掏心抓肺一阵狂咳嗽,依在陆观肩前。
到贵宝地做生意,这是我二表弟。
宋虔之:这是我大表哥。
陆观嗅到宋虔之身上气息,那是很好闻,不似女人身上的馨香。陆观揽过他的肩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索性宋虔之将腿一跷,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观,眼睛半闭着,一副病得糊涂了的样子。
不容易啊,相依为命的。怎么跑到容州来做生意,秋后容州遭了大灾了,咱们想出城,出不去,还有你们这样的傻子巴巴儿往里钻呢?一个老头愤愤地拿拐杖捶地。
就是,能跑还不跑,真是傻子。众人附和道。
到容州来收些好砚,也没想到,突然就封城了。陆观愁容满面,也不知道州府大人怎么想的。
立马有个中年男子说:沈大人是好官,小兄弟别胡说。
就是,要不是沈大人自掏腰包每日施粥,要死好多人。妇人道。
现在也死不少了,要不是沈大人,有钱也买不到粮。有人叹气,听说黑狼寨的二当家被抓了
他是来做好事的,沈大人也没错,自古官匪不相容,当官的抓山匪有什么不对?
不能这么说,咱们也吃了黑狼寨的粮
听说黑狼寨劫了官库,哎,日子不好过。咱们城里现在十室九空,真不如死了算了。说话那人咳嗽了两声,斜靠在身后花架上,木架上早已空无一物,这季节活不下来花草,他使劲喘了数息,嘴唇微微颤抖。
刘家的你快别说话了。边上人使劲抚了两下他的胸口。
这时冰天雪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边走边咳嗽,一只手拼命捶着胸,走到人群边上,找了一个小角落正要坐,冷不防长凳被人抽走,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里。
你那人气得脸色青紫,双目鼓突,张嘴要骂。
一个青年送病人出来,那人只得收声,怕被赶走。
宋虔之注意到这一幕,悄悄靠在陆观身上问: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很冷?陆观一低头,嘴唇几乎贴上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面色微红,低声咕哝:要被你害死了,我风寒还没好,没人比你会折腾事。
陆观耳朵红到脖子根,看上去很热。
宋虔之将手到他脖子上摸了一把,疑惑道:这么热,你不是在发烧吧?
陆观按住他的手,恼怒地瞪他:别乱摸。又解释道,我生来就这样,火体。
宋虔之讪讪地虚着眼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之后,便在一边缩手缩脚站着,不少人在看他,一眼接着一眼。
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
人群开始议论。
他还有脸来,我要是他,病死在屋里也不叫人发现。抽板凳那人呸了一声。
别说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是无奈。老者长吁一口气,说句话都很吃力。
我就是穷死,也不干这挖祖坟的操蛋事。
一个女人说:希望沈大人看在黑狼寨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看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死了这么多人,没吃没喝,还把城围了起来。你们吃了沈大人施的粥,给他戴高帽,谁家饿死了人谁知道。远水不救近火,咱老百姓日子这么苦,朝廷可多看了一眼?那个李晔元李相,可为民做主了?男人重重哼了一声,他生的儿女金山银山吃用不尽,当官的谁不贪?你今晚吃的什么?沈大人又吃的什么?
别说了!老者手中拐杖重重一杵。
男人一脸不服气,收了声。
一时间只听见油布上的雪声,沙沙的。
到宋虔之时,陆观示意别的人先进去,足足坐了个把时辰,仅剩下宋虔之和陆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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