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卿则道:“啊,我忘记了。我不清楚国内是如何来衡量一个家庭的富裕程度的,但是在国外,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可支配收入。也就是说,收入除掉必要开支之外的,可以用来储蓄也可以用来消费、享受的那部分。原著里薛家是生意人家,生意人家的钱的确很多,但是,这些钱大多是用来做生意的流动资金。而且在那个年代,生意人除了买低卖高、应付各种税收和杂税之外,还有应付来自贵族和大佬们的盘剥。而这种事情,是薛姨妈能做的吗?还是薛蟠应付得来的?在原著一开始也说了,薛家的生意‘日渐消耗’。而这种事情,一旦起了头,就会跟雪崩一样,大量的财富会迅速蒸发不见。如果说故事刚开始的时候,薛家还能够说百万之富的话,那么,到了大观园时期,薛家的财产可能也就剩下一二十万两银子。这才是薛宝钗的蘅芜苑基本没有什么装饰,采取了极简主义的真正原因。薛宝钗能够替史湘云办螃蟹宴,不过是因为她能够调动、支配薛家的资源而已,并不是因为她比史湘云和林黛玉两人富有。而史湘云和林黛玉两个之所以表现得手里现钱不多,是因为一个跟着叔叔婶婶过活,一个财产全部给贾家保管,作为未嫁姑娘,她们没有支配权也无法调动她们的财产,因为按照习俗这些财产要到她们出嫁的时候才能够拿出来,并不是因为她们本人穷!有多少财产和可以支配多少财产、可以支配多少资源,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资源和财产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赵长卿看来,王福林虽然对艺术有追求,可是他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被这个物资紧缺的时代束缚着。
就好比他对富有和贫穷的理解,就带着明显的,这个时代的烙痕。
而这种烙痕,对于他们正在筹拍的红楼梦电视剧是一个致命的硬伤。
剧组创始人之一,原定的邢夫人的扮演者·现在只专心剧本的编写·不再担任邢夫人一角的李林老师就问了:
“那么,请问,您对林黛玉的理解是怎样的呢?”
“公主!必须是真正的皇家公主的气派!”
赵长卿有些抓狂地抓了抓头发,惹得他的小孙孙申昱担忧地抱住了他的腿——自打把申昱从山林里面带出来之后,赵长卿就没有让这个孩子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孩子,他知道,申昱在人类世界里面很不习惯,所以格外黏着他。在申昱适应之前,他会亲自带着这孩子,无论是吃饭、工作,还是休息。因为他知道,对于申昱这样的小孩子来说,等待,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熬的事情——申昱,就是赵长卿给这个孩子取的大名,这个孩子还有个小名,因为是山猫养大的,所以小名就叫九命。
赵长卿强调道:“不是清王朝的那种把百姓当成奴隶看待的公主,而是汉唐时期,深受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思想影响、自觉地约束着自己,保持着谦逊、宽容,又对政治和时事充满了敏锐和自己的想法的皇家公主。”
王福林道:“证据呢?”
“证据有两个,一个是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后,薛宝钗要林黛玉下跪认错。一个是关于刘姥姥。”
对于林黛玉的定位和气场,赵长卿十分明确:“红楼梦讲的是发生在封建大家庭里面的故事,前提就是封建社会,而封建社会,最讲究的就是身份和等级!故事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跟他所在的社会地位和阶级是相对应的。其中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角色更是互为镜子!从身份的角度上来说,未出嫁的女孩子里面数林黛玉最高,而薛宝钗最卑微。薛宝钗在红楼梦里面的气场就是‘我虽然身份不高,但是我比你们优秀,我来指点你们’这种女王气场!因为身份卑微而虚张声势却同样因为身份卑微所以教养有缺闹出了种种笑话依旧死不回头的气场——这个我们以后再说——而林黛玉跟薛宝钗相反,薛宝钗是自诩为女王,而林黛玉是真正的公主!不是那种一定要别人顺从她的公主病的公主,而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主人翁一样,对身边的人采取了包容、体谅、理解的谦逊态度的皇家公主!即便别人的批评并不准确,她也抱持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谦逊心态!这才是林黛玉跟薛宝钗两个人物的魅力所在!最能体现她们这两种心态的,就是薛宝钗要林黛玉为了那几句戏词而认错的这场戏!”
赵长卿着重拿出了这场戏,
“薛宝钗用西厢记里面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来教训林黛玉,可实际上呢,原著里不止一次说过,梨香院的那些小戏子们经常练嗓子,西厢记更是他们常唱的曲目,大观园里面的女孩子们也不止一次听到西厢记的唱词。所以,薛宝钗以这个为理由要教训林黛玉,这是不对的。因为错误的理由去指责别人,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可悲。但是林黛玉还是接受了薛宝钗的意见,并且由此认定薛宝钗是好人。
“如果这里的林黛玉显得非常小家子气,那么,我们只会看到一个楚楚可怜的林黛玉,却看不到林黛玉的宽容和谦逊,同样,我们也只会看到一个抓住别人一点点过错就不放、咄咄逼人的薛宝钗,却看不到薛宝钗背后的心虚,观众更加不会去探究薛宝钗不得不虚张声势来抓住自己现有的一切的无奈和可悲!
“选角很重要。原著里的林黛玉是一面通透的镜子,这个角色如果差了一点,毁掉的不仅仅是林黛玉这个人物,也让薛宝钗这个角色的魅力和深度大大降低。”
“同样还有刘姥姥的悲剧。”
赵长卿说得认真,剧组里的其他人也听得认真,
“林黛玉对刘姥姥的认定要从两个方面去认定,一个是从刘姥姥本身去看,一个要从刘姥姥事件的背后去看。从刘姥姥游赏大观园时的表现去看,刘姥姥本来是良民,可是她在大观园里面做的却是戏子、女先儿做的事情。虽然在我们这种局外人看来,刘姥姥是个充满了生活智慧的人。但是,从一个国家的主人翁的角度上来看,当一个良民竟然自降身份去做贱籍的事情的时候,肯定是国家出了大问题。
“无论外面在这里说多少遍的刘姥姥是拥有生活的大智慧的人,依旧不能改变刘姥姥用自己的尊严换取了金钱的事实。此其一。
“刘姥姥会用尊严换取金钱,是她自愿的吗?还是权势绑架、道德绑架在背后隐隐地逼迫她?其实书里面也明明白白地写了,是王熙凤和鸳鸯要求她这么做的。虽然不是交易,但是,一样充满屈辱。更加令人悲伤的是,无论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都一无所知。以及,我们这些读书的后人们,竟然也没有发现这里面的隐含的胁迫和伤害。这是当世的悲哀,也是当代中国的悲哀。对于刘姥姥来说,这是她的第二重悲哀。可对于在座的诸位来说,这也是悲哀。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的是,王熙凤和鸳鸯对刘姥姥的要求已经违反了人权。而诸位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这是诸位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母蝗虫三个字。我想,诸位肯定是把这三个字当成林黛玉的捉狭、厉害、刻薄的形容吧?那么,我要提醒诸位的是,蝗虫,其实跟随处可见的蚂蚱是同一物种。而这种生物有个特性,那就是单位土地面积里的数量超过一个临界值的时候,就会变成封建时代最可怕的灾难,蝗灾。蝗灾过处,粮食绝种,百姓易子而食,一幕幕惨剧,甚至连王朝更替,都跟蝗灾有关。就是被誉为千古名君的唐太宗李世民,他也一样恐惧于蝗灾。这位弑兄杀弟、逼父亲退位的君王,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低头认罪,也是因为蝗灾!
“而蝗灾之中最可怕的,自然是母蝗虫,因为母蝗虫一次可以排几百颗乃至是上千颗卵,只要温度合适,气候干燥又温暖,短短数个星期,这些虫卵就会孵化成新的蝗虫。因此,古代一旦蝗灾爆发就难以灭杀,即便是到了今天也一样!在古代,古人对付蝗灾的唯一办法就是熬!熬到秋后,气温骤降,新的蝗虫虫卵不再孵化,而已经孵化出的蝗虫被低温冻死!”
“林黛玉之所以用‘母蝗虫’形容刘姥姥,其实是在发出警告:跟贾家这样的权贵之家已经把欺凌人民一事视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人民已经快被逼到绝境了。一旦跟刘姥姥这样的人数量达到一定的临界值,一场浩荡的、席卷整个天下、吞噬整个王朝的‘蝗灾’就要来临了!”
“只不过因为她寄居在贾家,而这种话又不是她这样的女孩子能够说出口的,因此才会说得格外隐晦。而遗憾的是,大观园里面没有一个人在思想上更她同步,更别说警醒了。
“这样来解释,是不是更加符合原著里对林黛玉的定位?因为是原著里寄予厚望的正统文人的化身,所以才会如此清醒,因为是原著里寄予厚望的正统文人的化身,所以才对对政治和天下局势的变化如此敏锐,也正是因为是原著里寄予厚望的正统文人的化身,所以才会对蝗虫,对百姓民生有着如此关注也如此敏锐。也正是因为是原著里寄予厚望的正统文人的化身,才会有了失落的稿件中林黛玉一死贾家再无翻身之力最后一败涂地的结局。这样,是不是更加合情合理一点?”
王福林无奈了。
李林等红楼剧组的专家们倒是觉得赵长卿对母蝗虫事件的解释更加新颖一点。
是的,作为刚刚从那场浩劫里面走来的人,就是因为母蝗虫一事,才会对林黛玉的评价不高,才会做出那样的处理。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解释……
李林好奇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全中国都不可能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呢。”
赵长卿道:“你说,我下帖子请北京军区大院或者是政委大院里的女同志来演林黛玉行不行?别的不怕,就怕她们家里反对她们演戏。不过,要是真的演了林黛玉,她们也不会有第二次登上舞台、登上荧幕的机会了。因为观众们绝对不会接受她们演别的角色。”
如果是国家领导人家里的女孩子们,底气肯定是够的,有底气就会有气场,有了气场,再训练一下,肯定比现在这些女演员们更加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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