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罩中所剩无几的灯油烧得愈发黯淡,我低头看着那一点冥冥灯火,心中默默算起了外边的天色,以及此时从面前这人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的几率。
徐静枫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浑然不知我早已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娘亲被李烑赐死的那一年我虽只有五岁,可惜五岁大的孩子,早就已经记事了。即便爹早已看破红尘,多年来都在劝我不若以水洗血,放下这些冤仇纠纷同他一起远走高飞;可不向李烑这个草菅人命的狗皇帝复仇,我余生又怎可能睡得安稳?”
他说着便朝我走过来,察觉到我的心思似的堵住了出口的去路,仍是微眯着眼睛道:
“我知晓小侯爷多年来将李烑视若亲父;可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你全身而退了。”
“……”
我看着眼前之人高挑清瘦的身材,以及他那始终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心下也知晓即便我能轻易打倒这个不会武功的年轻文臣,也终是逃不过他手下那些个大内高手的追捕,救不了现下生死未卜的皇上;于是在一阵翻江倒海过后,还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给皇后下毒,害死皇嗣的人……是你。”我看着他道。
徐静枫顿了一下,坦然承认道:“是啊,我绝不会容许第二个皇子成为你将来的隐患,即便他也同样身中九死一生,捱过成年的几率微乎其微。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小侯爷应当感谢下官才是。”
“我不做皇帝。”
“人生在世,很多时候确乎身不由己。”
我撂下灯,见他仍是堵在暗阁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垂在身侧的双拳握了又松,终是吁一口气,正色道:“那又如何?别忘了本侯还有萧浓情,他说不会强迫我做皇帝,便绝不会教你们这些逆贼得逞。”
徐静枫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长久地看着我那正色的表情,半晌竟低下头来,哑然失笑道:
“萧浓情?……小侯爷果然一如我想象的那般天真,竟还在最后关头把希望寄托在自家那位比在下还善撒诈捣虚的情郎身上。”
“……”
我愣住了。
徐静枫见我如是反应,便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
“小侯爷对自己的枕边人信任如斯,却可曾想过若非有他的帮持,我何以这么快便能够在今晚逼宫李烑?还是小侯爷觉得,我所说的那位现下已潜入宫中枭首李烑的西域刺客,其实另有其人?”
说罢轻笑一声,又道:
“萧浓情野心勃勃,只想做我朝名垂青史的第一权臣,而现下的皇帝这辈子都不可能捐弃前嫌来重用他;你觉得于他而言,究竟是取得这皇帝的信任更容易些,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了他下来,扶一个会全心信任自己的傀儡皇帝上位更容易些?”
“不可能。”我平静道,“他说过不会做教我为难的事。”
见我的神情已在愈发昏暗的灯火下变得模糊,徐静枫叹了口气,颇遗憾似的看着我道:
“我早些时候便点醒过小侯爷不要接近那位探花郎,可惜小侯爷不听;没想到不过区区一年,我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小侯爷终究还是对他动了情,而这根本也在那萧家小子的算计之内。”
他说着便弯下身去,捡起那盏已然十分黯淡的铜灯,熟门熟路地到一处暗柜下摸出灯油,掀开灯罩慢慢地续进去,看着濒死的火焰顺着灯芯倏然明亮起来,幽然的语气竟似有些不忍。
“萧浓情自小同他爹生活在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西域王庭,所体会的人生百味可是小侯爷这等生来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难以想象的。莫说皇上与朝臣的心思他早就窥得通透,就连一开始那盛气凌人的姿态会引起小侯爷的注意、小侯爷也会因此而决意报复他,以至于用这等顽劣可笑的法子来捉弄他,到头来却反倒先将自己赔进去,都算得一清二楚。”
……
……
我看向石壁边已是被我铺满杂物的书案,目光落在那幅已有些年头的肖像画上,只觉得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萧璞萧大人当年因站队镇南王而被流放胡疆,只是因立场而获罪,为人却很是亲和友善,在初到西域各国的头些年总是会给昔日的同僚寄送些那边的特产与文玩,虽然大多数都被唯恐皇上会多心的旧友们弃如敝屣,寄到我爹手上的却还是被好好珍藏了起来。
其中就有些西域画师笔下或粗犷或精细的绢画,画上有高山流水,也有香草美人。
当年我在发现这间暗阁后,虽对爹与那少年间的谈话甚是懵懂,目光却被石壁上挂着的那一幅幅笔法精妙的画卷牢牢吸引,其中最为扎眼的,便是这幅萧浓情的肖像。
不知是萧老误将自己请画师为幺子绘成的肖像与其他画卷一道寄送了过来,还是特意想要告诉昔日的同僚自己又有了一位宝贝幺儿;并不知晓这画中人姓甚名谁的我只当他是个西域的稚龄少女,自此魂牵梦萦,夜不成眠。
直到一日我遇见骊珠儿。
骊珠儿被卖到花想楼的那年不过一十二岁,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却已隐约可见日后的倾城美貌,侧颜极尽江南女儿的温婉可人,还隐约与那画中仙像了三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