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凯剃了寸头,脸上平添几分坚毅,六月中,他跟随大部队离开前往南苏丹。
他走后黎鸿安又让我去了次军区,让我把黎凯落在禁闭室里的零碎东西拿走。
我在里面找到了几张写满我的名字的废稿纸,还有墙壁上用刀歪歪扭扭用刀刻下来的五个数字。
224/306/412/521/608
我捡到他的那天,我答应和他谈恋爱的那天,我差点被赵华辛打死的那天,我收到小浣熊星座的那天,还有我考完试,他没能来接我的那天。
这五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日期,是黎凯糊涂的时候用刀刻下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每一个,都是他承认爱我的日子。
二十五号,他走后的第三天,高考成绩公布,班主任打电话告诉我的,655分。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这么夸道,小浣熊,真厉害啊。
第28章
概要:没有你的时间都是碎片-程洹篇
「碎片一」
填报志愿时许鹤年不知道为什么把黎鸿安也喊到了小洋楼,俩老头在电脑面前争个不休,各执一词。
许鹤年建议我填报研究精神病学的下属分支学科,黎鸿安则更希望我能报考军校的最高学府,他有很多优秀门生都是从那儿出来的,对我应该有很大的帮助。
黎鸿安挤在我左手边抢着鼠标,中气十足地吼:“什么精神病不精神病的?他一辈子就和精神病纠缠在一起了是吧?老子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就想让他学那什么军事外交吗?”许鹤年挡在电脑屏幕前,反唇相讥:“当初黎凯没学成,你就把主意打到这上头了是吗?”
我夹在他们中间,耳朵都快给吵麻了,也不知道两个加起来百来岁的老头怎么就这么有精力,他们辩不出高下,就把矛头一起指向我——
“小子,你说,学什么?”
猝不及防被点名,我愣了一下。
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我去纹身店把黎凯写下的那五个日期在脚踝上刺成一个小小的闭合的环,电针在皮肤上留下细密的痛。
整十五个阿拉伯数字,被纹身师设计成莫比乌斯带的样子,我踩在地上,灵魂又重了几分,从今往后,我每走一步都有归属。
我看着黎鸿安,从那双眼里看见小小的自己。
“我想学医。”
这个答案在黎凯答应去部队时就清晰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觉得他们会懂我,并且不会阻止我。
黎鸿安果然没再坚持让我去国防大学,许鹤年也松了口,不过他比较幼稚,嘴上总要胜一筹:“反正都是医学,殊途同归罢了。”
“你当是为了谁啊?又不是因为你,少自作多情。”黎鸿安重哼一声,脸色不虞地走到红木椅里坐下,喊我:“小子。”
他每次这么喊的时候我都有种下一秒就要被枪指着头伏罪的错觉。
“晚上过来吃饭,老许也来……家里有瓶酒,也该拆了。”
许鹤年私下告诉我,其实他就是借口想让人陪他吃饭而已,老头一个人住在大院,脾气又倔又臭,没人陪,现在好不容易我踏进了他们老黎家的狼窝,就逮着我一只羊薅羊毛了。
我不置可否,觉得黎凯和他爹在这点上不太像——因为黎凯总把想要我挂在眼里,犯病时还特别黏人。
……怎么办,有点想他了。
「碎片二」
开学前我无事可做,黎鸿安找了人教我格斗技巧,偶尔上完课他还会亲自指点两番。
有时他会和我聊天,大多时候都在聊黎凯。
我在他的书房看见很多黎凯小时候的照片。
刚出生光着屁股露小鸡鸡的,骑着小马驹挺拔正经小男子汉似的,上箭术课时认真专注的,犯了错被罚做俯卧撑的……还有十五岁之后眉眼间逐渐笼罩上阴郁的照片。
都被黎鸿安细心保存在相册之中,相册的末尾,有一张全家福。
那个年代像素不算好,黎鸿安还很年轻,他伟岸似山侧身站在一个女人旁边——那女人穿着一身织锦缎斜襟旗袍,身材曼妙,深邃秾艳的五官不像亚裔,倒更有些混血的痕迹。
“这是他母亲。”黎鸿安的手指轻抚上照片中女人的脸庞:“我们认识时她还是风光无限的留洋大小姐,我只是个粗鲁的兵头子。她那时有个很好听的俄文名字,叫娜斯塔西娅,嫁给我之后随夫姓,倒渐渐不怎么听她说起原来的名字了。”
有一只温柔深情的蝴蝶飞进了黎鸿安的眼里,他这一生所有最柔软的注视都给了照片里永远年轻的女人。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她最后的结局。
“是我没照顾好她。”黎鸿安最后这么对我说:“……比起我来,你做得很好,身为父亲,我或许该对你说声谢谢。”
「碎片三」
九月初,我正式入学。
以前总听人调侃一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开学一个月后我深刻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他妈好像梦回高三那段魔鬼时光,每天学习十一个小时,图书馆里咖啡红牛轮着灌。
那些说什么用忙碌来填充生活就可以让人心无杂念都他妈骗鬼的。
尽管我每天回寝室倒头就睡,却越来越常梦到黎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梦到我。
「碎片四」
给他写了信,但是不知道往哪里寄,先存着吧。
「碎片五」
第一堂解剖课,班里同学吐了一大半,我都不带眨眼的盯着看得好认真,我要把人体的每一个骨骼,每一寸筋肉都记清楚,他们说我变态。
我不是变态,只是因为我爱的人总是受伤,希望以后都由我来治好他。
「碎片六」
期末,累成狗,班里有聚会不想去,以及,想他。
「碎片七」
连续两个学期拿了奖学金,没什么想买的东西,但又去纹身店在后腰纹下两行别人都不懂的数字——
21h0m23s/-18°1m16s
是他送的那颗小行星的赤经赤纬的坐标,这是我身边最富有最宝贵的东西了——我他妈可是拥有一颗行星的男人,牛逼!
「碎片八」
大二,有个女的追我,隔壁学校播音系的系花,胸大腿长腰还细,说话字正腔圆御姐音,高调跨校追了我俩月,我拒绝她好几次,奈何妹子太执着了,我只能使出杀手锏。
我把相册里偷拍黎凯的睡颜给她看了,告诉她,哥是有主的人了,漂亮妹妹另寻姻缘去了。
终于摆脱系花,可他妈怎么最近越来越多男的加我?操,失策了,烦死!
「碎片九」
又到期末,真顶不住了,怎么还不结课?想装病请一天假,病理学老师让我亲自去他办公室看病,算了,是我冒犯了。
「碎片十」
年末,还是和两个老头一起过年。
吃完饭又收到了一次压岁钱,还是感觉很新奇。
「碎片十一」
下雪的那天终于收到了黎凯寄过来的一封信。
很硬的牛皮信封纸,黑色火漆封口,背面有好多邮戳,不知道是历经多少辗转才到我手里。
信封不厚,拿在手里很轻。
里面有两张照片和一张横格信纸。
第一张照片里黎凯身穿一身深色迷彩作战衣,腰带收得很紧,他负手挺拔地站着,笔直的裤腿收进军靴中,望向镜头的眼神里黑亮有力。
照片的背面写着——摄于09/20,驻扎在中东部族裔暴乱地区,安好,勿念。
另一张照片看上去则更像是抓拍,他半蹲着,身边围着一圈笑得灿烂的黑人小孩儿,专心致志地看他给一条受伤的小狗包扎。
我把这两张照片夹进我最厚的那本书里,然后才去看信纸。
那信纸上用黑色墨水笔重复写了两个字,力透纸背的劲道,满篇都是——想你。
「碎片十二」
去纹身店在尾椎骨的位置纹了一支细茎黑玫瑰——我也想他。
「碎片十三」
又熬了一学期,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碎片十四」
坏消息,黎鸿安说南国现在局势不稳,军队得协助大使馆进行撤侨的工作,归期暂延。
「碎片十五」
郁闷了一整晚,终于决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我们学校每年都有医学生报名参加国际援助活动的项目,刚巧今年带项目的人是我的指导老师。
瞒着俩老头,我报名了。
出发时天气不算好,一起同行的共有二十五个志愿者,男女比例14:1,一群臭烘烘的爷们里夹着个文弱秀气的姑娘,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
从近两个月的国际新闻上可以知道南国战事激化,政府军和当地族裔的冲突愈发严重,平民伤亡数目多,各界记者和无国界医生都在往那儿赶,而我们是第八批志愿者。
转机转机又转机,我他妈坐飞机都快坐吐了,其他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导师老神神在在地闭目养神,偶尔看我们一眼,感慨道:“不让你们从温室里出去,你们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残酷。”
等飞机终于落地南国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燥热蒸得人头重脚轻,有人在队伍里小声吐槽:“我操,这他妈得有四十多度了吧,这么热。”
导师让我们闭嘴跟上,坐上一辆武装车颠啊颠进了主城,住进当地一家条件简陋的旅馆。
我带的小风扇快没电了,扇叶缓慢转着送来热风,透过糊满报纸的窗户看见主城的街道,做生意的小贩用当地语言大声交流着,偶尔能看见一群小孩光着脚呼啦啦从街这头跑到那头——主城没有失守,目前政府军的大部分军力都驻扎于此。
那黎凯所在的部队呢?我会在这里遇见他吗?
耳朵上的耳钉微微发烫,我在南国第一个夜晚睡得贼香,不知道是不是离他更近的原因。
「碎片十六」
到南国的第三天,跟着导师和其他志愿者一起救助了许多在战事中被流弹中伤的民众。从没感觉血肉躯体如此直观,脱离了课本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到处都是痛嚎和呻吟,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无助我能看懂。
最常从他们嘴里听到的单词是“help”和“thanks”。
「碎片十七」
第六天,仍没机会见到黎凯。
但是俩老头快把我的电话给打爆了,每天晚上在旅馆休息的时候俩人劈头盖脸轮流把我骂一遍,我耳朵都快听起茧了,然而抬眼一看,周围的同学都在和家里打电话,听着相同的埋怨和担忧。
好在有他们两个老头打给我,让我不至于成为没人挂念的另类。
骂就骂吧,听多了还挺顺耳的。
「碎片十八」
战事稍歇,休息的时候我就操着一口烫嘴的英语和政府军聊天,打听部队驻扎地,听说有几支军队都驻扎在主城东部,那里是最前线,也是战事最集中的地方。
「碎片十九」
返程前一天,情况有变,主城里骤然涌进来很多周边城镇的民众,有人告诉我们离主城不远的小镇战损严重,又因为地处偏僻没有医疗条件,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志愿者的队伍要抽调一部分过去,我主动报名跟着动身。
小镇在主城东北方向,天色渐晚,我们摸黑出发。
沿途越走越荒,街道上的氛围也越发凝重,大家收了说笑的声音,脸上开始有紧张神色。
沿着破旧荒凉的街道一路搜寻,偶尔能从炸毁的民居里找到一两个幸存者,很快,志愿者的队伍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找到一所废弃的加工厂。
里面避难的民众是我们这次救助的主要目标。
他们将以伤势轻重分成两队分别从撤离出去,就在差不多快撤完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夜色里,大家都绷紧了神经,从彼此的脸上看见相同的恐惧。
向导蹑手蹑脚走向门口,片刻后大声呼救“help”,并转头对我们说:“是驻军!”
我心跳刹那失衡,紧盯着身穿迷彩服端着枪走过来的几个人。
但只扫了一眼,我就知道里面没有我要等的人。
我们被前来搜救的军队带回驻地,每人分到了一块面包和半袋牛奶,昼夜温差大,空旷的室外有人燃起小堆篝火。
待到彻底夜深,同行的人都回到房间的通铺里休息,我还守在那堆将熄未熄的火团面前发呆。
某个时刻,驻地外传来一阵密集引擎声。
几个晚归的驻军的朝营地走来,他们都戴着头盔和半截黑色面罩,露出的一双锐气的眼,最高的那个人手持对讲机,白噪音的电流声中,他的步伐沉而稳:“A队已搜救完毕,B队继续留守。”他的目光四处梭巡,并没刻意停留:“B队注意周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