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不至于天天见面,可一周总能见上两三次。有时是被班主任找,有时是鸭蛋被留堂她去送饭,基本都会顺带给他送点自己做的小食……亏她还把他当朋友,无论生活还是工作的烦恼都同他说。
林凤音在这一刻,有种深深的被欺骗的感觉。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就像当年被嫁给心有所属的向东阳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却都瞒着她,还一遍遍告诉她“男人是高中生去了就是过好日子”,眼睁睁看着她、推着她往火坑里跳。
“姐……姐来了?咦……小五,你看林姐是不是在生气啊?”
小徒弟们抬头,看着气冲冲从身边走过的“老板娘”,面面相觑。想给老板发个暗号已经来不及了。
张文顺正在内室鼓捣一台黑白电视机,“来了?先坐会儿,马上就好。”
林凤音一肚子的气,被他轻描淡写挡住,心里愈发不舒服,她习惯了当家做主掌控大局的感觉,而不是被人主导。
“没事,你忙,我说几句话就走。”
张文顺抬头,脑门上戴着一个亮闪闪的手电筒,“怎么了?”
不待她开口,又忙问:“是不是铺子里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她的小脸又晒又气,红得都快滴出血来,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
“给我爸看病和买东西的钱还你。”递上七百块钱。
张文顺放下螺丝刀,笑了笑,“你知道了?”
“你妈说你脾气傲,让我别跟你说,跟我见什么外。”语气淡淡的,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儿,还顺手把钱推回去。
林凤音更来气,“她跟你说啥就是啥?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无数次,刘巧花的贪欲就是无底洞。不值得他填,他也填不起!
张文顺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生气了,忙脱了手套,摘下手电筒,“怎么,还生气了?老人嘛,孝敬孝敬也是应该的。”
“应什么该,关你什么事嘛真是的,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张文顺一愣,对着她的怒火,忽然抿嘴轻笑,“你替我心疼钱?”
林凤音老脸一红,“什……什么嘛,谁替你心疼,又不是……我是说你多管闲事。”
“我乐意。”
三个字轻轻吐出,仿佛以往的任何一句话一般,从容,自然,水到渠成。
“哟,张哥可终于开口了,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嫂子快答应呗!”
“嫂子快答应!咱们张哥对你可是日也想,夜也想,吃饭想,睡觉还在想,想到都得相思病了!”
躲在窗外偷听的小徒弟们忽然起哄,把林凤音臊得不行,“去去去,小心扣你们工资。”
“是!我们听老板娘的!”几人愈发得意,张牙舞爪。
林凤音真是服了这几个小年轻,知道自己怎么否认和说教都不会有用,索性由着他们叫了几句跑开。但内室就这么大,后有杂物,前有始作俑者,她居然无路可退。
最重要的是,不好意思看对面那双黑亮的眼眸,丢下一句“钱我放那儿”就要跑。
可张文顺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她手腕,目不转睛对着她:“我真的乐意。”
林凤音要再装傻就不像话了……当然,内心深处,她也不想装傻。其实她早就想开了,他姐劝的对,孩子总有长大离开她的一天,她不能再过上辈子那孤苦伶仃的日子,不能再直到被一口老痰噎死也无人问津。
找一个吧,就当以后做个伴儿。
她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再找可不是有情饮水饱,她得综合评估未来对象的素质。无论是个人能力、性格、家境,还是外形、为人处事,或是对鸭蛋和妙然的心,甚至是对林家人,他都是所认识男人里最靠谱的一个。
对,没有情.爱,没有非谁不可的心动,他就是靠谱。
她想得非常清楚,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靠谱为王。
见她神色松动,张文顺心头狂喜,恨不得搂住她亲上一口,像电视剧里那样。可终究只是敢想,他不能亵渎她,即使是要亲,也得等到以后,他们真正成一家人的时候。
这一天,林凤音愣头愣脑回到家,才发现明明是要找他算账的,怎么变成答应他的追求了?这不明显的损兵折将嘛,不符合她脾气。
林大龙在院里焦急的走来走去,“姐怎么样?张大哥收下没?”
“没,但我跟他说了,他以后会注意,你也劝着爸妈,这些人情可都是我来还的。”
“对对对,我一定好好记住。”
林大龙松口气,虽然时隔九年才相处三个小时,但他就是知道,现在的姐姐是顶梁柱,听姐姐的总没错。
“呀,两点了,我得上铺子去。”
林大龙又亦步亦趋跟着姐姐,去看了看妈妈嘴里“挣大钱”的服装店,羡慕不已。那高大的落地玻璃,一尘不染的地面和茶几,还有满屋子摆放整齐的漂亮衣服,大概是他二十二年来见过最体面,最光鲜亮丽的地方。
他从没想过,他们林家人也配拥有这样的地方。
林凤音被他呆样逗笑,“行了行了,以后多的是机会看,现在先帮我把门口的地面打成水泥的。”顿了顿,“你会吗?”
大龙拍胸脯保证:“会!我帮村里打过好几次。”妈妈拿了别人东西还不出钱,他就替人做苦力还债。
说着就去丈量路面长宽,预计需要的砂石水泥。
正巧林凤音仓库里也有这些工具,此时倒不用花钱买。
大龙一面计算,一面看着陆陆续续有人进了姐姐的店,还在里头说说笑笑,最后全都提着个红色的纺织袋出门。
他实在想不通,买衣服就这么能让女人开心?
确定好数据,计算好用料,林凤音拿一百块钱给他,“你自个儿看着买,帮我路面垫起来就行。”不然一下雨就积水,顾客不注意一脚踩泥潭里,裤腿溅满泥点子,购物体验多差啊。
“不用不用这么多,顶多三十就够了。”
“别跟姐客气,剩下的你自个儿留着,过几天带你出去找事干,总得买两身像样衣服。”她店里男装很少,而且都不合适他这一米六五的小身板。
说起这个,还真挺担心鸭蛋的未来身高,他们林家人都是小矮个,林老根一米六,刘巧花跟她差不多都是一米六,就怕把这基因遗传给鸭蛋。
所以每天骨头汤真是不能少,过几天还得带他上医院检测一下,看需不需要开两瓶钙片啥的。
大龙连忙推手说不用买,忽然明白过来,“姐要帮我找工作?!”眼里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林凤音拍拍他肩膀上的灰,“不然真让你去南方打工?就你这病殃殃的小身板,别去了待不了几天就病倒,浪费车费。”
被她埋汰,大龙却幸福得说不出话来,很快红了眼圈。
“快去快去,后天还有雨呢。”真是受不了他这小老鼠,动不动就……还没鸭蛋刚强,一点儿也不像男孩。
她再一次意识到父母的教育有多么失败。再让他留在父母身边,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但要放他去南方,被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呢,不行不行。
林凤音决定,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把弟弟留在红星,既要锻炼他,又能让他处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
金家,小陶把车开进院里,“怎么黑灯瞎火的?”
妙然吃穿住行都在向家,老板也经常有应酬,阿山有时出去会友,两三天才回来。唉,没个女主人,这都不叫“家”。
他一面吐槽,一面想待会儿吃点啥。饭店都关门了,厨房是从未开过火的,怕是又要上隔壁蹭饭去了。
忽然,打开灯才发现沙发上居然坐着个人。
“老……老板在啊。”
金珠脸色非常难看,只是盯着墙发愣。
小陶习以为常,老板脾气确实不大好,喜怒无常,但他是最讲义气的老板,是能为他出生入死的真男人,他的命都是他给的。
“老板还没吃饭吧?我去请林姐炒几个菜。”
“站住。”
“咋啦?”小陶一头雾水,意思是不许他去找林姐?可平时也会这样啊,每个月他都会给她五百块,名义上是妙然的伙食费,其实却包括他们也在吃。
金珠不说话,忽然长叹一声,“你说,她是不是也……在意……”
小陶没听清,弯着腰问,“在意啥?”
金珠却不再说了,倒头靠沙发上,嘴角的纹路化成酸涩的弧度。
这个苦笑小陶太了解了,忙道:“老板别多想了,我瞧着林姐挺开明的,哪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这世上生这种病的男人多了去,不都……”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当初老板和姓朱那女人离婚,不就是因为这吗?
老板这一生,怎么就这么辛苦?
金珠冷哼一声,这种同情的目光他看太多次了,恶心。
哼,同样恶心的还有那个女人!为了嫁人,她可是荤素不忌啊,那小老鼠似的男人也能看上。
但没几分钟,他就知道自己误会了。
“金叔叔要不要去看喷泉?”鸭蛋伸进个脑袋,期待的看着他。
金珠只是摇头。
“去呗,我带舅舅去,你们可以聊天的呀。”
“你舅舅?”
“舅舅快进来,不用怕,金叔叔非常好的。”
金珠看着被他拉进来的瘦小男人,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相似的眉眼和肤色,不是亲姐弟是啥?他白天是不是瞎了?真是越看越像!
一瞬间,整个人都亮起来,居然破天荒的主动扯扯嘴角:“走,看看去。”
他不止要看喷泉,他还想看病。
万一真像他们举过无数次的例子一般,以前只是检查错了呢?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必须试试。
林大龙战战兢兢跟着,手足无措,结结巴巴。
倒是鸭蛋很贴心,一直用话题引着他参与到聊天中,无论金叔叔说句啥,他都要连带的问“舅舅你觉得呢?”“舅舅你去过吗?”“舅舅你说对不对?”
这副急切的想要把舅舅拉入自己阵营的模样,金珠爱得不行。因为他对那劳改犯就不这样。
这说明什么,孩子压根没把张文顺当自己人!
可惜,他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第046章
书城市医院男科外的走廊上,病人不多不少,刚好把两排不锈钢椅子坐满。
小陶想帮老板找个位子,可惜遍寻无果,只好扶着他,“先送老板回酒店,我在这儿等赵医生。”
金珠甩开他的手,“又不是残废。”
小陶赶紧讨好的笑笑,“那您先等着,我去找大夫。”
金珠就在过道里站着,心神不宁,墙上挂了几个大夫的介绍。赵医生排在最显眼处,头衔很大,也很多,什么“中华医学会男科分会常务”“西南首位男科博士生导师”的,他眯了眯眼。
“嘿,大哥,你也是那个不行?”椅子上有个小年轻,两片瓦花衬衫,神色讳莫如深。
金珠没理他。
“大哥你这年纪不行也正常,毕竟三四十娃都挺大了吧?我就惨了,还没结婚呢就……以后几十年可让我咋活?生不出娃怎么办?”
金珠动了动眉头,依然不说话。
谁他妈三四十岁呢?但他在外多年,也早习惯了别人的误会,很多情况下还乐于享受误会带来的便利。
“哎呀大哥,你给我透个底儿呗,一次几分钟?我只三分钟,我对象说我不行,是真的不行吗?可她每次都能嗷嗷叫啊……”
金珠轻咳一声,心里厌恶:“我又不是医生。”
年轻人可能是真被他的冷若冰霜劝退,终于不再烦他,转而跟身旁另一人打探“隐私”。
没一会儿,小陶带他进了赵医生诊室。
所谓的赵医生年纪不大,才四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几乎是头也不抬:“禁.欲几天了?”
金珠神色尴尬,轻咳一声。
小陶赶紧道:“好几天了。”其实压根就是好几年,但他得维护老板的男人尊严。
赵医生这才抬头,上下打量一眼,“挂号没?”
“还没来得及挂,我们是王副院长介绍来的,所以……”
赵医生的脸先是难看,后又忽然笑成一颗烂番茄,站起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金珠的大手,“您好您好,原来您就是金总,请坐请坐。”
金珠的脸色不但没好转,反而更难看了。
“您是肾虚是吧?”
金珠不说话,心里却颇为不屑。他虽没学过医,可也知道“肾虚”是中医概念,他一西医大夫一没望闻问切,二没化验,就能一口说他肾虚?
小陶却不懂这些,以为老板是难以启齿,忙把诊室门一关,“大夫您有啥只管问我,我清楚。”
于是,从器质性的外观长短,到功能性的频率、时间、硬度……诊室里进行了一场秘密谈话,若非他脸色太难看,大夫还要求眼见为实。
当然,并没完。
谈话后医生判断他没有器质性.病变,得化验小蝌蚪,看是不是质量问题。于是,金珠被小陶推进小黑屋……半个小时后,回到酒店不想说话。
他发现,这次的检查跟那年做过的不一样,问诊比以前细致多了,检查项目也多多了,是不是意味着以前真有可能误诊?但内心深处又觉着这位“赵医生”不太靠谱,中不中,西不西的。
活了三十年,金珠从未如此纠结过。
好在,纠结时间不太长,也就两个小时的工夫,小陶带回了化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