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四章接风
等春闱结束的时候顾衡的新差事终于落了地——大理寺从四品左寺丞。
按照道理来说地方官吏升调入京,品阶肯定会大幅度往下调。这是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京官往地方外调一般会高升。地方上的四品调入京中后,任个从五品正六品已经算是幸事。就是因为这样道理,三年前任工部六品主事的顾衡擢升为四品洛阳知府时才没受到很大的阻力。
皇帝看了顾衡在吏部的卓异考评,出人预料的多了一句嘴。说大理寺都是老成之人一团死气沉沉,有个年轻人过去掺和一下也是好事。上面几个大人物包括礼部尚书周敏之虽然一肚子官司,但见皇帝轻描淡写地就给顾衡定了调子,于是都不好吱声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级两级的差异,有些精干官吏一辈子都在四品五品上腾挪,眼睁睁的就是迈不过去那道坎儿。所以顾衡像捡漏一样从地方上的正四品变为京中的从四品,暗地里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艳羡。
事后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里,举止形容更加从容稳重的端王笑道:“你家里那个小儿子倒有几分福运,刚生下来他老子就升了官。你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五寺的堂官,那天谕旨下来的时候,我看周敏之恨不得抢过来踩在脚下。”
自顾衡辛末年中榜眼出仕以来,因为各种事由因缘际会地和周敏之成了对头,自然而然的和敬王一派也变得泾渭分明。反正已经撕破脸,这会儿再来描补已经无济于事。
跟在后头的顾衡脚步一顿,轻声道:“王爷倒是越发清隽了……”
顺着弯曲回廊早早点起一盏盏明亮的宫灯,照得八角亭的水榭里灯火通明,铺了大红桌帷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席面。栏杆边站着两个人影,听见动静后齐齐回身给端王行礼作揖。
顾衡抬眼一看,对面的竟然是以往的熟人,原本任莱州知县的方敖同,另外一人却不认得。
端王简单介绍了几句,顾衡这才知道方熬同已经在去年调入户部任清吏司五品郎中。另外一人的名讳是齐为民,此前曾任济南府乡试监临官,如今在都察院任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这两人都是端王少年时的伴读,这些年一直辗转在外为官,因为政绩卓越已经陆续调回京中。顾衡知道这两人才是极得端王信重的铁杆,忙抢上前一步见礼。
齐为民还在细细打量,方熬同却是晓得这个青年不为人知的厉害手段。忙双手将人扶住谦逊笑道:“当年在莱州时我就知道顾小兄不是池中之物,这才短短五年已经是威名赫赫的四品大员,让人不禁感叹江山辈有人才出。”
他虽然资历比顾衡深些,但是奈何没有顾衡的运气好。
当年端王和顾衡受命到河南洛阳查赈灾粮账,别人不知道方熬同却是清清楚楚。虽然过程艰险几度濒临绝境,但顾衡却趁此立下不世之功,还舍命救下端王这位主子爷。
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顾衡能是一般的人吗?
想到这里方熬同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去年年底的时候我有家人回了莱州一趟,回来说顾家的张老太太身子还算健旺,如今能吃能睡。每日闲暇时,就坐着马车到处逛逛。顾家宅子里……也没有谁敢在老太太面前调皮……”
顾衡的脸上神情果然和煦许多。
“……不知去了多少信,祖母生怕给我们添麻烦,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任上去。虽然四时节礼按时奉上,但没有亲眼得见总觉得不放心。难为大人调离莱州这么久,还记得时时回去看一眼。”
水榭的穹顶上悬挂了八枝头的红木灯架,将栏里栏外照的格外亮堂。端王见他们谦来谦去,有些不耐烦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学那些外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你们几个同气连枝,互相帮衬着是应该的。”
这话与以往寡言少语说话极为节制的端王大不相同,顾衡不由暗感奇怪。待要细看时,就觉一道视线牢牢落在自己身上,再一抬头就见齐为民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水榭边上放着数盆暖棚里将养的醉芙蓉,好在现在已经是初春,硕大的花朵在灯下显现出层层递进的大红色,被风一吹煞是好看。
王府总管魏大智笑眯眯地斟了一圈儿酒,带着仆从远远避在廊下。他知道这三个人无一不是王爷看重的,所以千万轻忽不得。就象今天这桌子菜,看起来简简单单随随常常但无不用了巧思。
譬如齐大人爱吃软糯之物,但一吃多了就不克化,魏大智就吩咐厨子把糕点米饼做的极为细巧。方大人最喜欢吃栗子肉烧鸡但是不喜欢啃鸡骨头,所以那道鸡烧得极为酥烂,几乎是一沾筷子皮肉就直往下掉。
还有小顾大人一贯茹素,做的再为精美的肉鱼菜式放在他面前都不怎么动。魏大智看了座次之后,就将一盘口蘑烧白菘菜、一盘椿芽面饼、一碟松仁素菜馅龙眼包子调过去。
端王果然满意点头,用了一盏酒后说顾衡这里属你年岁最小,今晚上你就负责斟酒。他们两个资历比你深见识比你广,一定要好好跟着学习为人处事。
顾衡早不是当年的楞头青了,当真老老实实地执起斗彩珐琅彩瓷酒壶。都是差不多的品级,方齐二人怎敢让顾衡来服侍酒水,忙不迭地谦让一番后就说起这届春闱。
方熬同显然消息要灵通一些,喝了几口酒后谈兴正浓,“……有几位朝中大员的子侄也在其中,一甲虽然没有指望,但是二甲铁定是要上的。主考官见建章殿大学士温铨的府上这些天连大门都不敢开,生怕有那不要命的考生登堂入室投递文章。”
顿了一顿又道:“敬王那边关注了几个人,往外放话说这几个人必定是二甲前十之才,我已经把名字全部记下来了。其中一个叫童士贲的济南举子文釆最好,相当得敬王青眼……”
别人不知道,方熬同却知道童士贲是顾衡的表兄,两人当年在莱州时还弄出好大一场矛盾。
齐为民坐在桌子边慢慢嚼着高汤青菜心,皱眉道:“自从周阁老故去后,敬王的行事反而比以前高调许多,简直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连剩汤都不愿给别人留一口。要知道吃多了会坏肚子,我听说连肃王殿下对此都颇有微词。”
顾衡虽然远在洛阳,但也听说了周阁老意外去世的消息。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周阁老就是周家的定海神针,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细无比。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一家人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大夫都送进周家。
外人只知道去年中秋的时候,周阁老贪凉用了一杯西域进贡的冰镇葡萄酒。没想到人老不受用拉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等周贵妃知晓消息派御医正过来看诊,只能叫周家人准备后事。
周阁老侍奉了两任皇帝,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两朝元老,门生遍及六部。虽然都知道人老必死,但他这样猝不及防地故去还是让许多人慌了手脚。加上朝中局势不清,心中开始打算盘的人也自然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敬王的行事手段比往日要激进一些。但凡涉及到利益之事,必定是寸步不让。
按照旧例,作为嫡系长子的礼部侍郎周敏之应该为周阁老丁忧三年。但皇帝的态度却令人玩味,丧仪三月后以手诏令其夺情起复,命其可不着公服以素服治事,不预庆贺,且在半年后额外加恩将其擢升为礼部尚书……
朝堂的许多官员见周家的恩宠依旧,里面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尊贵皇子。自然而然的又聚拢了过去,乍眼一望鲜花着锦甚至比周阁老还在时的威势更重。
齐为民看过来一眼,笑道:“如今这局势却是明朗许多,我在都察院听那些老大人偶尔露出一星半点儿,说也许下半年或者明年初这个……太子就可以定下来了,有些人若是想转换门庭应该还来得及……”
这世上不想敬王登上大宝之位的,顾衡肯定要排进前三。
他也听出了齐为民话中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道:“齐大人酒不过三盏就在说醉话,圣人想定哪位爷当太子那是圣人的家事。我只管当好自己的差做好自己的事儿守好自己的地盘儿。若是有人胡乱伸爪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剁了他。”
这番话轻言细语,齐为民却从中听出了刀斧之利。
他忽的想起这人三年前凭借一己之力就将浙江官场翻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那边见机快把衢州知府薛维昌推出来顶缸,说不定两浙总督早就换人当了。就是眼下不提,想必敬王那边也把顾衡恨得咬牙切齿。
端王不满地盯了他一眼,亲自给顾衡舀了一碗素粥,又把一碟腐竹笋丁推过去道:“老齐打小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坏意。你不要放在心上,今天这顿算是给你的接风宴,这都好几年了你还在吃素吗?”
顾衡恭恭敬敬地接过粥碗,“……因为发下宏愿一直这么吃着,后来就习惯了。去年回春堂的吕大夫路过洛阳,也说过我这个习惯不太好,现在偶尔也用些荤腥,只是多吃几口肠胃还有些受不住。”
三年前因为顾瑛受了外伤临近濒危,顾衡在佛祖面前许愿要茹素。因为两边时常往来,所以端王就知道这点。
端王在佛前修行了十几年,尤其喜欢意志坚定的人。听了这话不住点头,“我虽然也勉强算个俗家弟子,但是看见好吃的大鱼大肉还是要尝几口。听说你家厨子手艺尤其精妙,难得你还管得住口腹之欲,在外头当了几年官还不失本性,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