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见他有些疑虑,就笑着解释道:“昨儿下午魏总管拿回来几匹布,说是底下的人孝敬的,您见了很是喜欢。我看了质地的确不错,就选了这块飞花布裁制了一套中衣。屋子里的丫头帮我打下手,细细缝制又连夜浆洗熨烫,终于赶在天亮前让您穿上身。”
新衣没有往常乍然穿上身时的冰凉和僵括,反倒另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舒适。
端王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难怪那个顾衡在我面前大力游说,这个面料风格雅致质地紧实,纱孔通风透气,比起杭罗来差不到哪儿去,价钱却只有杭罗的三成……”
秀儿听到顾衡这个名字时,在背人处微微皱了眉。
转过身时,面上却依旧一派温厚,“我是惯常做这些针线活的,这种布料除了易褶皱之外,用来贴身穿着最好。再有听说是棉纱做的,那价钱就高不到哪去,这样一来京城的老百姓人人都可以买来!”
端王心中一动,拖着面前女人的下巴细细查看,见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果然布满血丝,就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几匹布,什么时候做不是做,非得连夜赶制出来让我穿……”
秀儿就有些羞赧,垂头小声道:“奴婢……我什么都没有,从头到脚都是府里给的,您和王妃又如此抬举我,给我衣食给我脸面,我时时恨不得把肝肠挖出来。听魏总管说您想开这个铺子,就想着把衣服赶紧制一套出来,自己觉着舒服别人肯定也会觉得舒服。……”
这话又朴实又替别人考虑,让端王这等性情内敛之人听了都极为动容。
转过身牵着女人的手走至榻边,“难得你是个实诚性子,这两年跟在我身边一直不争不抢,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受宫中圣人待见,连带府里的日常用度都比别家差了不少,你们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女人的手纤长有力,一看就是做惯活计的。
端王看着她身上简简单单,连个多余的配饰都没有,语气越发和蔼,“……我想入股这个铺子,一来是想帮那小子一把,二来确实是想给府里填个进项。往日我一心修佛,从来没有往这边想过,却是苦了王妃和你们几个!”
秀儿眼底浮出一层泪花,忙眨了眨硬压下去,服侍他把外面的衣裳穿好,低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在院子里做做针线种种花草,一天很快就打发过去了。辛苦的是王妃娘娘,宅子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张嘴要吃饭伸手要穿衣,就没看她真正开怀笑过。”
端王怔了半晌,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圣人看我百般不顺眼,如今就是领个闲差也动辄得咎,时不时的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宫里宫外的那些人看碟下菜,连带王妃在外面也不好走动,你们这些更不肖说了……”
端王一贯冷峻寡言,这是秀儿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示弱。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忙堆着笑容欢快道:“我知道府里的用度紧张,就把手边的银钱拢总了一下。王爷入股那家店面不知要筹备多少,我这里反正有宽裕……”
端王这才看见女人手边有一块青黄条理相间的包袱皮儿,里头堆着三五个雪白银锭,并些值钱不值钱的珠翠玉饰。他愕然一怔,哈哈大笑出声,“爷再不济也无需用女人的银子,快些收好,当心让底下人看见了笑话……”
秀儿原本也没指望端王用自己的这点私房,她要表明的只是一个态度。见目的达到,也不扭捏地将包袱皮收好。转身净了手,亲自往炕几上摆下早饭。
端王的一日三餐向来吃得简朴,炸面焦圈下咸菜丝,并两个用红糖和麻酱裹得瓷实的糖花卷。看起来黑乎乎的一团,但吃起来口味儿刚刚好。
天气凉的时候还爱喝一碗稠稠的面茶,米面的清香,麻酱的醇厚,芝麻的焦香聚在一个小小的碗里,喝下肚后一天身子都是暖的。
这么多年端王很多事儿都看得淡然,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是这个做早饭的厨子一直跟着服侍。秀儿自然知晓这点,端王只要歇在外书房,不待吩咐她就安排得色色周到。
天刚交卯时,端王穿着无比贴身软和的内衣,用了一套焦香甜脆的糖油饼糖花卷,喝了一大碗浓香四溢的酽豆汁儿。接着又换上沉重无比的朝服顶着星星月亮坐在马车上赶早朝时,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上马车时端王就对随□□代了一句,“让顾衡拣好的……松江布再送一批进来,让府里的老老少少都换几身穿穿。等那个什么布庄开业时,你亲自过去给他撑撑场面。”
一个说不上名号的布庄开业,王府大总管去露个面儿已经足够了。魏大智连忙躬身应了,旋即小声问道:“只怕这样一来,御史台的那些人又有文章可做了。”
端王垂下眼皮儿看着手腕上的绿檀佛珠,嗤声哼道:“我这十年步步小心谨慎,也没见在圣人面前落个好,既然这样干脆怎么舒坦怎么来。开个布庄怎么了,我是拿白花花的现银跟人家合股开。又不像老三那样,明晃晃地收人家的干股孝敬……”
看着这样处处斤斤计较的端王,王府总管魏大智却笑得看牙不见眼,一双眼睛早就眯成了缝。
自从穆皇后去后,这位主子从云端跌落在泥坑,又被圣人刻意打压,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修行。没想到佛法博大精深,端王一身戾气修没了的同时,面上也越发修得不见喜怒,到最后竟好似渐渐地没了人气儿。
幸好还有顾衡胡乱捣腾的这档子事儿,把这位爷从云端重新拉了半截回来。不管怎么样,重染人间烟火的端王看着比往日的冷峻寒漠可亲多了。
端王府的俞王妃得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已经是当天的午饭过后了。
尽管告诉自己不要动怒,俞王妃还是忍不住心头火,一把将手中的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弃在地上,“原先看她还是个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给我使绊子。王爷要开铺子,我这个当王妃的还没说话呢,她就讨好卖乖地把自己的私房银子奉上,王爷心里指不定会怎么看我……”
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砸在地上,在藏青绣串枝回回纹地毯上弹跳跃动了几下,难得地没有砸成几瓣。拣起来仔细查看那碗口,却依稀有了一道细细的痕迹,眼看不能再用了。
郑嬷嬷叹息了一声,把碗交给一旁服侍的小丫头带下去,又把四处飞溅的银耳汤水迹一一拿帕子抹去。
忙完之后才坐在一边轻声劝慰道:“这位秀姑娘若非是个忠直的,那就是个大奸大恶的伪善之辈。不过也无需放在心上,娘娘你既然抬举得了她,自然也压制得了她……”
俞王妃靠在软榻上,胸口起起伏伏面色难看,好半天才喃喃道:“我跟着王爷整整十年,从受尽白眼的禁中搬到这荒无人烟的冷僻庄子。以为在他的心目当中,我跟他有这世上独一而无二的情份……”
郑嬷嬷重重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聪明的女子,一旦陷入情爱就会不由自主的迷失方向。端王即便在皇家再不得志,也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子之一。宫中圣人骂得,别人却是骂不得的。
王妃娘娘得到了他的人,又想贪恋他的心,现在还想得个贤惠大度的名声,天底下哪有这么齐头齐尾的便宜事儿?
但这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郑嬷嬷就坐在炕榻边细细劝道:“娘娘是王府里的头一份儿,王爷跟前的规矩又大,任谁都越不过你去。象那闵庶妃虽然生了端王府的长子,可王爷对那对母子也只是淡淡的。”
眼看俞王妃脸上的神情稍霁,郑嬷嬷就知道对了症,“娘娘你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你跟前除了大郡主,肚里还揣了一个小的呢!郭夫人到潭柘寺求了一道上上签,说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日后贵不可言……”
俞王妃脸上神情变幻,好半天才倒在秋香色金线菊引枕上颓然长叹,“我就是拧不过这道弯儿,幸亏有你在旁边开解我。这个秀儿是我亲自挑选,又亲自送到王爷身边的,可看着她在王爷跟前上赶着献殷勤,我这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屋角的鎏金索耳四方炉飘荡着袅袅清烟,沁人心脾的安息香缓缓流淌,悄无声息地润泽着人的肝和肺。
屋外阳光璀璨春光正好,这处皇家庄子虽然地处偏僻景致却不错,一丛丛花匠精心培育的的芍药和蔷薇已经打起了沉甸甸的花骨朵,眼看就要姹紫嫣红一片。
俞王妃摸着将将鼓起的腰身,心底却是又荒又凉。良久才低语喃喃,“是啊,我还有大郡主和肚子里这个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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