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都信了,伺候他饭来张口地过了十几年舒服日子。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逃跑的和尚竟然回来了。
乞丐很慌张,以为事情要败露了,正准备卷铺盖开溜,不成想,听到有个村民替他说话,“既然这十年都好好的,就说明这个和尚是真的,自称跑了的那个,其实是假的。”
众人都觉得有道理。
于是乞丐又抛下了担忧,心安理得地继续接受供奉。
真和尚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在村里讲了三天三夜的经,但大家只当他是骗子,没有一个信他。
最终,他只能失望地离开,临走前,嘱咐说村里近期有天灾,要大家要赶紧跑路,不然性命堪忧。真乞丐假和尚只当他危言耸听试图引起恐慌,便摆摆手说不足为惧。
没多久,村里发了大水,无一人生还。
此后又过了十几年,真和尚被抓,真相才终于被揭晓——原来他在离开村子后,做了上游水坝的负责人,当年为了豆腐渣水坝不被毁,违规开闸淹了下游的村子,因此害死了几十条人命。
和尚是真,劝言是真,害人也是真。
这是苏凡瑜以前最擅长的写作风格。
他喜欢埋下详实伏笔,用障眼法骗过观众,再在高潮时不断反转制造心理冲击——人送外号魔术师。有人说他炫技,用才华玩弄观众,不够真诚,但当时奖项的评审们却很吃他这一套。
“配不上”三字,如是而已
事实上,苏凡瑜是赞同批评者们的的观点的。
如果让现在的他重新修改剧情,他不会再写后半段的真假和尚了,大概会着重笔墨写真和尚跑路的心路历程。
因为真实世界里的村子不会发大水,就算发了,也与和尚无关。
年轻时的他把和尚当成是某种角度上来说的天道化身,又自我代入了和尚,把自己看得重如泰山,把不信他的人看得轻如鸿毛,实在太过看得起自己又轻贱别人。
只可惜当年的评委们也多是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一个个总想着拯救苍生,却从没换位思考过苍生稀不稀罕他们拯救,又或者说……
他们,也不过是自诩英雄的苍生罢了。
苏凡瑜是在停笔后的几年里意识到这件事的。
那时他写不出任何东西,便想去看一些颁奖现场找寻灵感。好在他是曾经的获奖者,搞一些票来并没有难度。
获奖者的心态和围观者的心态很不相同。
他坐在聚光灯外,看着那些实在称不上精彩绝伦的作品被大肆夸耀,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看起来也很自得其乐,忽然意识到了世界对于平庸者的温柔——
天赋,可能只是那些懒惰者的借口罢了。
那些并没有天赋的人一样可以从事热爱的职业,只要努力就一定能靠热爱到达一定的高度并养活自己,因为他的观众们也一样是没有天赋、理解不了更深刻细腻的东西的普通人。他们们有自己精彩的狂欢,不需要、不打算也不屑于去看别的东西。
他就是别的东西。
想通这一关节后,苏凡瑜很是无措了一阵。他想着自己写的那些在旁人看来不知所谓的作品曾经被广泛地吹捧又其实吹不到他想表达的点子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文字其实并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于是带着支离破碎的世界观去找易冉求安慰。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超人吗?还是大家只需要一个幻想的高高在上的存在来寄托精神?学医救不了人,学文救不了人,当超人其实也救不了人。人的一切苦难和悲剧都是种群自带的原罪,不是吗?”他改不掉狂妄的自我影射,又在比喻过程中多了些愤世嫉俗的味道,“对超人来说,戴上眼镜做记者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易冉当时是这样回答的,“超人可以不救人,事实上,他只要自由的生活,他的生活轨迹就会成为神迹被人顶礼膜拜。但他不能跑到大街上大喊这个世界没有超人——他不应该切断大家朝圣的路。路的终点是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有路可走就不会原地打转了。”
“即使那条路不知通向何处?即使那条路最后是回到起点?”
“是的,那都不重要,”易冉告诉他,“有些人生来就是要给别人指路的,星星,你生来就是要给别人指路的。”
大学的时候,易冉长住在国外,但是因为学校假期又多又长,有机会就会回国找苏凡瑜,还作为陪同人员和他出席了不少大小奖项的颁奖礼。对于苏凡瑜写的故事,他一直是很喜欢的,若要找个度量的话,大概就是“诺亚方舟上唯一一个作家位船票的获得者”吧。
他在苏凡瑜的作品中能找到震撼与共鸣,也为他在作品中透露出的鲜活挣扎而深深折服。
这是个有趣的灵魂。认识十几年,易冉依旧这样认为。
走到路口等红灯,易冉托着苏凡瑜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喘了口气——苏凡瑜并不比他轻多少,好在订的酒店和酒吧只有一街之隔。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配不上齐卫东。”
苏凡瑜没有再回应他。
但如果他还清醒,就会向他解释“彼之钻石、乙之沙土”的道理。
和观众挑选自己喜欢的戏一样,他有的,齐卫东看不上,齐卫东要的,他给不了。
“配不上”三字,如是而已。
第11章
喜欢是勉强不来的
三杯酒精下肚,加上长久的睡眠缺失,让苏凡瑜直接睡过了易冉的订婚宴。
他醒来的时候把脸都搓红了,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你没叫我吗?”
“我觉得你睡着也行。”易冉无辜地看着他。
“……”苏凡瑜思考了一下自己千里迢迢飞来洛杉矶的意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一拍脑袋,“糟了,疗养院十点开门放客,但是从这里开车过去,怎么也要下午了。”
易冉揉了揉他被拍红的额头,不满道,“疗养院很晚才关的,很急吗?”
苏凡瑜一边拿出手机给齐卫东发消息,一边解释道,“我跟他说好十点的,他现在每天有一个小时可以摘纱布看东西,我早一点去,他也能早一点见我。”
“总是你等他,星星。没有相反的情况。”
“等他好了,”苏凡瑜顿了顿,“……再说吧。”
易冉惊讶地一挑眉,“你想好分手了?”
“他从来都没有和苏凡瑜在一起过,谈何分手呢。”
苏凡瑜自嘲地笑了一声,“喜欢是勉强不来的,我差点忘了这个道理,还曾经想着他有可能会接受我就是生不逢时这件事。但怎么可能呢?一个失去视力的齐卫东尚且有可能和我在一起,一个健全的齐卫东却决不肯与我多说一句话。”
“你想错了,”易冉皱眉,死活想不起来“走进死胡同”之类的说辞,只好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是学经济学的,船儿,价格均衡理论不用我跟你解释吧。”苏凡瑜肯定道,“虽然说人的价值不能用钱衡量吧,道理是差不多的。他以前是我无论如何也攒不够的价格,后来身边没人了,需求降低,供给方降了价,这才轮到我。但倘若他身边的人又重新开始竞价了,我又拿什么筹码去争呢?这三年……”
终究是我贪心偷来的啊。
易冉对苏凡瑜的自我剖析不置可否,“流通货币和定价的功能都在他身上,算不上什么标准市场,又怎么能用均衡理论解释呢。”
但最终还是顺了他的意,派了个开车快的司机给他,让他尽早赶过去。
没想到不巧,他们在路上碰到了出来玩却车抛锚的倒霉的一家三口,便好心载了他们去临近的酒店,折腾了一圈后才重新上路。
疗养院地处偏僻,和那一家三口借宿的酒店相距甚远。等苏凡瑜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过了可以探访的最后时间。
齐卫东一定很生气。
苏凡瑜边想边看了眼一路上就没有过的信号条,又气又急,却只能绕着疗养院转圈,还差点被保安当成是心怀不轨的预犯罪分子。
“我保证不会打扰到别人休息,你们也可以打电话到房间里跟他确认,我真的就是来看看我男朋友的,可以帮忙通融一下吗?”
保安坚决地摇摇头,任他磨破嘴皮也没网开一面。
苏凡瑜垂头丧气,说话说得嗓子都冒烟了,最终也只能做好打算在附近凑活过一晚,于是退而求其次地问道,“那请问这里附近有酒店吗?”
保安见他这一副蔫儿了的白菜样,有些于心不忍,道,“有。出门左转,沿着围栏向前走,再左转,有个缺口,通向一个‘酒店’。你从那边进去,有个园丁裁剪树木用的爬梯,如果你不恐高的话,把它架在离你最近的那面墙第三个窗户口,就能到我不能告诉你的房间了。”
“!”
苏凡瑜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连连向他道谢,保安摆摆手,“如果被发现了,我没说过这些话,也不认识你,是自己偷偷跑进去的。”
小时,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几年,齐卫东的听觉变得愈发灵敏。
他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围墙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悉悉索索”搬东西的动静,和人故意轻手轻脚却依旧清晰可听的爬梯翻窗声。
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
他的小时这一次没有失约。他想。
看着司机帮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苏凡瑜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先回去,然后转过身,面对他朝思暮想的人,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小钊,我迟到了。”
“来了就好,”齐卫东吸吸鼻子,并没有过多苛责他,按了按绑在眼睛上的纱布,不让眼泪滑落出来被他看到,“我还以为你又不见了。”
“我……”苏凡瑜被心虚和愧疚堵住了喉咙,左看右看,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话头,“我今天不会走的,保证明天摘纱布的第一时间让你看到。”
“傻瓜,”齐卫东藏在被子下的那只手紧紧抓着床单,“我今天的一小时还没用呢。”
“啊?”苏凡瑜傻了。
“自己过来拆礼物。”齐卫东粗声粗气道。
感动过后,苏凡瑜有些惊慌失措。
他没有想到齐卫东真的会等他,还没有做好被他看到的心理准备。一些可能发生的不好的情况飘过大脑后,他甚至想到了逃跑。
但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小钊,”他站在离病床几步开外的地方,摸着自己的心口,听着它欢腾跳跃的声音,感觉自己真切地站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你才傻呢,为什么要等我……”
“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不等了。”齐卫东赌气道。
外面听到了动静,推门而入,“凡,逢时?”是齐卫东的父亲,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刚才联系不上你,担心了半天,还想着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呢。”
苏凡瑜对他微微欠身,也没解释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房间里的,“齐叔叔好,抱歉让您担心了,这一路过来手机都没信号。”
齐父没有多问,只摆摆手,“老美的基础设施建设就这德行。到了就好,到了就好。”边说边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经他一打岔,苏凡瑜凭空升起来几分勇气来,慢慢挪到了齐卫东床边,手轻轻附上了纱布。
感觉到他的触碰,齐卫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引导他找到绑住的结,一抽,层层叠叠的纱布便盈盈落下,卡在了齐卫东高挺的鼻梁上。
苏凡瑜小心地将它们拿下,又控制不住地想去摸摸他的眼皮。
齐卫东又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缓缓睁开了眼睛,“小时,我终于见到你了。”
苏凡瑜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齐卫东一把揽住了他的腰,示意他坐在床边,笑道,“是不是被你老公帅到了?”
苏凡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他看了十几年的脸,心里像被熊孩子打坏了调料台一般,甜酸苦辣混作一团,但还是道,“你是全世界最帅的!”
“那是,”齐卫东咧嘴,“不然怎么配得上我们英俊的小时。”
苏凡瑜脸色一僵,“你现在已经能看清东西了么?”
“能看到个大概轮廓吧,我的小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呢!”
这一个小时过得远比苏凡瑜以为的更加漫长。
等到齐卫东自己熟练地把纱布缠回去,他才终于放松了下来。缓了一会儿后,他从齐卫东的怀抱里抽身,道,“我下去抽根烟,很快就回来。”
齐卫东很讨厌烟味。
苏凡瑜压力大犯烟瘾的时候,总是习惯走到远离他们住的那栋楼的小花园里,抽完后吹会儿风,等烟味彻底散尽后回家,再换衣服、洗澡、刷牙,一套流程都走了才算完。
“门口橱柜里有我换洗的衣服,洗手间淋浴用的热水要烧,你插上插头再出去。”齐卫东熟稔道。
一出门,齐父便迎了上来,掏出一盒白壳云烟,“一起抽一根?”
苏凡瑜点头,和他一起下了楼,路过保安时,还向他挥手示意。
走到吸烟点,齐父递过打火机,抱怨道,“老外就是麻烦,抽个烟还要跑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
苏凡瑜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但也不会在小事上和齐父计较,便给他点上烟,笑道,“要是国内也推行这种方式,小钊肯定开心死了。”
“他就是从小养的太精贵。他妈、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个个地把他当心头肉一样宠着,谁都不敢逆着他来,可不就养刁了么。”齐父很容易地被卷进了儿子的话题中,立马抛下了美国的禁烟措施,“我原本想着等他有了对象之后会改一改他那脾气,没想到这臭小子运气那么好,碰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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