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一愣,道:“那……”
“病症急,但还得先往县衙去一趟,耽误不得。”由仪道。
壮汉仍反应不过来,但却被由仪拉着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可热闹了,满屋子的大夫,一个个或老或青,或是满面担忧或是满心疑惑,见由仪过来便问了好:“季大夫来了。”
由仪含笑回礼,然后就安安静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言不发。
那壮汉此时正摸不着头脑,由仪给他指了个方向,让他过去坐着。
只见那一排长椅上男男女女衣着各异,但在这群大夫眼里,他们都是一种人。
相熟的大夫见由仪带了人过来就明了了,一位留着长长胡子的老人与由仪道:“仪丫头看出什么了?”
“霍伯,这事情谁敢说呀?”由仪贪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这事原身叔伯辈的人物,这些年里里外外也照顾由仪不少,由仪对他还是颇为尊重的。“不过我那里是一家四口人,我把年轻的带来了,老的小的都在我那儿躺着呢。”她慢慢道。
霍伯摇头苦笑,一面伸手抚摸自己的美髯,心情虽沉重,却也勉强对由仪笑着调侃道:“你这丫头倒也不慌神儿。”
由仪回头看他,也笑了笑:“你这话说得,我哪里是不慌呢?只是不敢慌罢了。”
霍伯叹息道:“如今最慌不得的就是咱们了。”
由仪点了点头,那头几个大夫也点头附和,又有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道:“不瞒你们说,我一早上命教程快的悄悄去村子打探,那消息……可不尽如人意。”
见她眉目英气,气势凌厉,坐在那儿,说是医者,倒更像是个混迹江湖的女侠或是占山为王的女土匪。
由仪叹了一声:“红姑你如此说,我这心愈发沉不住了。”
红姑摇了摇头:“你要沉不住气,还有那沉不住气的?且熬着吧,如今发现的早,琢磨琢磨方子,早些了了,少些人命添进去。”
“咱们这里尚且这么多人,下头乡村不知有多少没得看病,去了就混乱埋了的。村中长官里正怕事者,也未必上报,若非这些日子发现这病症奇多,怕还想不到这一茬呢!”霍伯叹气,一面伸手抚着胡子,对红姑道:“你人脉广,外头打听打听地方。”
霍伯德高望重,算是这一屋子人里辈分最高的了,况平日同镇医者得他照顾颇多,红姑闻言也无异议,只道:“我已命人去打听了。”
红姑算是这一屋子里身份最奇特的了,早年行走过江湖,听说手下也有一波势力,寻常黑白两道的人都给她三分颜面,也混得开。难得这样的生分,医术竟然不错,虽然下药剑走偏锋,但也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名声也不错。
众人落座了半刻,县官带着几个官员衙役过来了。这县官名叫闻豫,刚刚及冠,进士出身,少年英才。家世门楣显赫,过来这小镇子做父母官也就是为了镀金,做出点实迹来回去好一路高升,平日做事也圆滑的很,却也是个有底线的,过来半年多的时间,给人留的印象也不错。
他一进门就对众人拱手:“惊闻噩耗,想来诸位都知道了。”
众人哪里好受他的礼,忙起身回礼。
霍伯威望最高,此时由他开口自然最为合适:“我等都知道了,此时只看大人的章程了。”
闻豫苦笑,也端住了君子风范:“且请诸位先说说吧。”
霍伯沉思半晌,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仪丫头。”
由仪起身对着他行了一礼,又对闻豫一礼,道:“前日上门求诊一日,为本县住户,轻微发热,用药后略有好转。今日上门一家四口,均有感染症状。”
又转身对那壮汉问道:“您家里这一老一小哪日犯病的?平日如何症表?日常饮食如何?可曾有什么污秽怪异之物入口?”
壮汉闻言一愣,在这县官面前也不敢疏忽,仔细想了半晌,道:“犯病已有些三五日了,上吐下泻,浑身发热。只是庄稼人贫寒,进城一次路远,又极耗银钱,故而一直在家养病。今早他们忽然昏迷不醒,我们只能拉着他们进城了。日常饮食尚好,老父一顿能吃三五个粗面饼子,小儿也能吃下一个半,并无异常。”
“至于污秽之物……”他沉思半刻,迟疑道:“平日里吃食都是在一起的,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上旬老父带小儿巡视田地,碰一外乡人送了两块兽肉,小儿嘴馋……”
后头的众人都知道了,由仪问:“可知道是什么肉?”
壮汉拧着眉摇了摇头:“小儿后来说那肉紧实干瘦,想来是哪类鸟雀肉。”
由仪垂了垂眸,心中轻叹一声,又问:“你村中可有类似病症之人?”
壮汉咬着牙道:“这个我倒不知,只是前日村头一户王姓人家一家六口去了,村长说是家里进了毒蛇……”
未尽之言大家都明白,闻豫狠狠一掌拍在案上:“好官!真是好官啊!”
这话没人敢接,闻豫又听了其余病人的话,摆摆手,让人将他们都带了下去。屋子里一时就只有闻豫、他的几个下属和这一帮子医者。
闻豫到底是一方父母官,此时还得以大局为重。
他先说要上奏朝廷,又问众人的法子。
霍伯迟疑着道:“老朽给他们都诊过脉,如今之法,只能先祛热毒、正魔邪,其余……”他摇着头:“尚且不知。”
红姑一手拄着椅子,若有所思:“以毒攻毒不失为一个法子。”
“此法诚然会有效用,但这病来势汹汹,用药定然也极为迅猛。届时青壮尚可,若是身体虚弱,怕是熬不过第一剂药。”由仪见有二人双目放光,霍伯眉头紧锁,却没一个开口的,于是摇了摇头,慢慢道。
红姑听了也知有理,拧着眉垂着头,不再说什么。
霍伯又将老一套的防疫方法说了一遍,闻豫道:“我即刻命人去采买艾草、防风等物,只是……诸位看需不需要官府出面在各大街道烧醋防毒?”
由仪摇头:“烧醋未必有用,还会惊扰民心。”
闻豫一愣,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众人商讨一回,闻豫也不指望这帮子大夫能够给出个什么章程来,命人防疫方法记下,又将自己初步拟定的章程说与众人听。
大意不过是让众人全力诊治病人,其余的也不是他们这群大夫该管的事。
但话说尽了,众人要散,他却拦住了,起身对众人长揖一礼:“救治疫病所需,且由我闻豫承担,还请莫收百姓诊费。”
这话一出,没等旁人如何,红姑就先轻嗤一声:“我木红柳不缺那两个银钱,赚这种灾难钱,传出去惹人笑话。”
她高高扬着下巴,极为骄傲。
霍伯道:“某家有余资,此一番事还经得,直我尚德堂看诊的病人所需药物,且由老朽一人承担。”
由仪轻笑一声:“秦某亦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旁人也纷纷开口表示自家医馆的一切医用由自己承担。
闻豫也不推辞,对着众人行礼谢过了,但等疫情过后,他也照样封了银子给众人送去。
此时堂中诸人对视,无论心中所思所想为何,最后都化为长长一叹。
第59章医女第五人间烟火。
这边众人散了,衙门前,由仪快步拉住了红姑,扯着她走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红姑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又笑了:“我还疑惑你也不是个爱搞花花架子的人,想明白了就知道你这心眼儿多深!”
她点了点由仪,笑道:“放心吧,保证不出三日,整个安平府都在给咱们闻大人歌功颂德。”
由仪含笑点头:“如此就全托你了。”
红姑叹了口气:“若这样能保住几个百姓,我也愿意。”
她说着,又笑了:“等这一个关口过去了,我请你喝茶。明前龙井,听说还是贡品,可珍贵着呢!他们不知从哪扣出了二两过来求我办事儿,我不会品这个,你得你是爱喝茶的吧?”
由仪笑吟吟道:“还得多谢红姑娘多挂念着?”
红姑白了她一眼,甩甩袖子满身潇洒:“行礼,不和你说了,我得先回去预备着了。”又看了看天色,道:“天阴了,怕是要下雨,你也快回去吧。”
这样的事情前头,所有人都是心中沉重,她这样和由仪胡扯两句,到觉着心头稍松快了一点。
由仪也仰头看了看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抬步回去了。
不过走了些路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县衙,忽然扯出一抹轻笑来:小闻大人呀,你可别怪我算计你,有些事情还是要多谢保险为上,此时你爱惜子民的名声传的越响,你自然就越不好断尾求生。
为一城百姓,虽然信任您的人品,但好歹要留些后手。
回到医馆里的时候,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季言蹊手脚快,由仪让他备的东西都在地窖里好好放着了,病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那一老一小和那照顾的老婆子。壮汉早被县衙的人送回来了,他此时也觉出不对来,脸色青白的,见由仪回来腾一下站起来,张口半晌不知说些什么。
由仪叹了口气,安抚他道:“莫怕,我给你开的方子,再给你父亲和孩儿施针。”
她没保证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壮汉听了也连连点头,大男人眼中噙着泪半晌,只能道谢了。
那老妇人还愣着,刚才由仪和壮汉都走了,她就有些受了惊吓,如今见壮汉如此立马就慌神了,扯着由仪的袖子哭道:“大夫,您是大慈大悲活菩萨,您可要救救我老头子和小孙儿啊!”
由仪轻叹着安抚她:“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又对壮汉道:“大人的意思,是马上会在城中腾了空房子来让你们这些人住进去,虽拥挤些,但用药看诊比回乡下方便,回头你就带着你爹娘和孩子进去吧。你可有妻房?若有,且让人捎声口信,或让她过来一趟吧。”
壮汉笑容苦涩:“妻子前年去了,如今家中只有爹娘小儿与我了。”
由仪抿了抿唇,又道:“你母亲和你症状倒轻,好的快些。你母亲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给开个方子,喝两剂药就好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那头已经有县衙的人来敲门了。
壮汉默默将老汉抱起,老妇人又在壮汉的示意下抱起了小孙子,一家四口就这样坐上了县衙人驾来的那包着厚厚棉布的封闭马车,帘子一放下,马车哒哒地走远了,里头的哭泣抽噎声却也能隐隐听到。听着马车走远的声音,由仪轻轻叹了口气,知道闻豫有意暂且瞒着民众,便也摇了摇头,不顾众人的追问,回到了医馆中。
季言蹊正有些摸不着头脑,由仪只道:“怕是疫病。”
季言蹊吓了一跳,难得露出几分惊慌来:“已有章程了?”
由仪点了点头,又道:“只怕明儿我得跟着下乡村了。”
季言蹊狠狠拧了拧眉,问:“到底有妨无妨?”
由仪轻轻笑了一声:“我的身体你还不知道?康健的要命,寻常壮汉三五个也不是对手,何况小小疫病,况且此时看着也未必十分严重,只是怕出意外罢了。”
又道:“这边儿得早做反应,但离封城还差些日子,这折子州府一层层的报上去,等到了中央不知还要多久呢!咱们这儿的闻大人许会给家里人寄信,捅到圣人面前也能快些,但纵使这样,离朝廷的支援过来也还要好久,城中大夫总共就这些,也得周转这,也不能把乡下落了。明日是我与红姑、郑大夫和他家学徒分路去下头村庄,霍伯坐镇城中,若有上门要看病的,寻常病症让他去找周大夫,若有发热等状就让他去找霍伯吧。闻大人在城中圈了十几所空置的大屋子,霍伯这些日子就在那儿了。”
季言蹊听她絮絮叨叨的嘱咐着,忽然道:“明儿我与你同行。”
“是有县衙的人随行的,安全得很。”由仪只当他是担心自己安全,于是无奈笑道。
季言蹊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是怕你忙不过来。红姑娘和郑大夫他们都有助手学徒,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我随你去,也能帮你些许。”
由仪听了一愣,然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吧。”
又问道:“家里还有多少炭了?要入冬了,得多备些,再有柴火也少不得。”
季言蹊道:“还能有个几百斤,前儿徐大爷家的炭我给包,就在地窖里堆着呢,足够烧一段时间了。柴火好办,一吊钱能买几大车了。”
由仪叹道:“再买些吧,怕是要涨价了。”
天快擦黑了,由仪加紧联系了常合作的药材商,管他订了些药材,又缝了两个装着药材的荷包药囊来。
这些药材过些日子会由县衙发放给百姓,倒不需他们操心。
这病发现的早,如今还不算极为紧急,至少镇子里发病的人并不多了,如今就是能瞒一时是一时了,只是一个个村子的排查动作大,只是也瞒不住了。
荷包无需花纹,只要针脚细密地缝上,由仪手快,眼神又好,赶起来的速度极快,倒也加紧赶完了,只是普普通通的面料,没个花纹绣样的,并不精巧。但季言蹊却颇给面子地戴在腰上,看起来极为欢喜。
她又叮嘱季言蹊将买回来的线和布料都用开水滚滚地煮了,然后放在特意搭的火炕上炕干,夜里点着灯熬着夜赶出了许多能掩住口鼻的类似现代口罩一样的东西。
难得季言蹊有耐心,做东西针法虽然不熟练,却也尽力细密些。